满庭芳

　　在那女人手里吃亏那么多次，楚扬对此持非常怀疑的态度。就叶盈盈那性子，说马衍安被吓得受惊高烧还差不多。

　　“谁知他们叶家是怎么想的。”

　　少年轻声道罢，眼前莫名凝出了那张清冷面容的虚影，褪下袍衫的动作微微一顿：那时她脸色那么差，不会真的……

　　不论如何，那木头若非遇到什么难事，向来小心谨慎行事的她大抵是不会选择私试的。

　　思来想去，楚扬有些不安，麻利地将袍衫穿回，扣好玉带。穿戴妥当，少年抬手吹灭了莲花灯座上摇晃的烛光，听雨阁内随之陷入一片黑暗。

　　打开花窗，冷月的光照进屋内，楚扬信手翻出，轻盈的如同只夜中飞行的春燕。封授京都府邸的宅子离得不会太远，不消片刻，赤衣少年便飘飘然落进了叶府高墙内。

　　躲过几波夜巡的护院，楚扬对这叶府的布局犯了难——这么大，小芙蕖在哪个院子啊？

　　左转右转，不知钻了几次空院，他的耐心逐渐见底。

　　真是上辈子欠了姓叶的！

　　恨恨想罢，他再次提步向前，这次闪进了个自带小亭的院落。还没等楚扬仔细打量四周，不曾想正好撞上有女使阖门出屋，吓得身形高挑的少年郎仓皇狼狈地猫进了草叶间。

　　素兰方阖上门扉转身只觉眼前一花，她忙抬起手背揉了揉眼，再睁开，面前庭院空空荡荡。

　　“东京竟有如此壮硕的狸奴？”素兰边疑惑自喃着边往下人房走去，直至脚步声渐远，楚扬松了口气。

　　这要被发现，他这张帅脸往哪搁……不过自己冒冒失失来了，若是小芙蕖无碍，会不会将自己当作登徒子扫出去？

　　想到这儿，小公爷脸一白，分外后悔没能听圣贤书所言三思而后行。

　　‘罢了，既是来了，那便瞧一眼再走。’

　　打定主意，楚扬“唰”地起身，疾步掠至主屋背面，只见屋后的花窗朝外推开一扇，月华悄悄落进屋中。

　　少年也悄悄随着月华靠近花窗，探头望去，清辉下屋内摆设一清二楚。最里侧的梨花木床榻放下了纱帘，帘后人影绰绰。

　　楚扬目光定在纱帘之上片刻，俊颜“噌”的一红，捂着眼慌乱蹲下了身。

　　听见窸窣声响，帘内亮起道清脆如铃的嗓音：“谁？”紧接着帘幕被掀起，露出一张秀美面容，正是叶盈盈。

　　叶盈盈身着纯白寝衣，三千青丝直披在后，美眸直勾勾望着声音源头。还未等她猜疑是否是马家的人，花窗外的冷月被位温吞起身的赤衣少年遮去大半，月华流转在他发上金冠。

　　不是楚扬又是谁？
　　看清来者，叶盈盈气笑了。

　　“楚扬，谁给你的胆子私闯女子闺房？”听她隐隐带怒，少年忙摆手解释起来：“是阿竹听你发热担忧你，若不是她明日要学考，分身乏术，现下来的人便是她了。还什么受惊发热，你果然没事……”

　　末了，似是为了找补，楚扬双手环胸，老神在在道：“再说了，你这闺房是镶了金还是镶了玉，便是请本少爷，本少爷还不愿意呢。”

　　还未说完，外屋传来素梅的声音：“娘子？娘子方才可是有什么吩咐？”闻言，少女嘴角勾笑，眼神多了几分揶揄，窗外少年再不敢拿乔，慌忙双手合十，目光恳求。

　　叶盈盈轻笑一声，提声道：“无事，且歇息罢。”听见素梅应是，楚扬吐了口气，单手翻进了屋内。

　　少女柳眉微蹙，压低声音：“我没同意你进来。”少年挑起一把凳子，坐至她榻前，无赖道：“你也没说不同意我进来啊。”

　　叶盈盈到底年纪尚小，数年来规规矩矩守着男女大防，眼下两人离得这样近，自己还只着单薄寝衣，面上不由得飞过一抹粉红。

　　好在夜色作掩，楚扬又大大咧咧，应是发现不了。想罢，她抬手将掉在身前的一缕青丝绕至耳后，陡然间少年倾身靠来，带来一大片冬夜中冷冽的阴影。

　　不曾料到他突然靠近，叶盈盈动作一滞，方调整好的呼吸又被搅乱，面上控制不住发烫起来：“你……你做什么……”

　　双眸相对，却见少年眼中严肃。楚扬扣住叶盈盈缠着白条的纤细右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带，语调攀上冰意：“什么时候伤的？”叶盈盈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拽倒，她也抬手扣住他的手腕试图抽出。

　　“松开，抓疼我了。”

　　楚扬力道稍减，眼眸却仍有霜意，执着问道：“我问你，什么时候伤的。”叶盈盈挣扎不成，见他非得刨根问到底的模样，无奈叹气：“在碧花楼，我自己不小心，小伤罢了。”

　　“为何不说？”闻言，叶盈盈正视面前的少年，视野交融，她声音淡漠：“怎么说？说我本欲杀了马衍安？杀计不成，反倒将自己伤了，丢人。”

　　话了，少年扣着她的手突然紧收，眼眸仿佛天空盘旋的海东青伸出利爪，嗓音含怒：“叶盈盈，今日是小伤，明日是什么，面子值几个钱？你守着你的文人风骨，连命都不要了？！”

　　叶盈盈被他的气势震慑得怔愣不言，半晌，少女抿了抿唇，对着楚扬的脑袋伸出了另一只手。楚扬感觉得到头顶的发丝被葱指拨弄了两下，紧接着玉手落在两人中央——

　　月色下，她捏下了自己头顶的一片叶子。

　　少年怒容还未来得及展露，望着她指尖的圆形绿叶，没忍住笑出了声。叶盈盈亦是莞尔，两人再次对视，她轻启檀口，道：“谢谢。”

　　不知怎的，这两个字如同盘绕进了楚扬的灵魂，任季节变幻，任山河失色。

　　他松开了手，面容还是微沉，“我不想听你谢我，我只想你能平平安安的。”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后，他又慌忙加道：

　　“——还有阿竹。”

　　叶盈盈转了转手腕，丝毫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只是颔首：“自然，楚大郎君尽管安心，没了阿竹与我，你的堵谁来添？”

　　“你！罢了，阿竹还有一事要我问你，你可知私试后意味着什么？”

　　听了楚扬的话，叶盈盈将江载舟学士一事娓娓道出，少年剑眉拧起，接道：“叔父说得不错，别的学士为彰其威，门下弟子少说数百，而江学士目前的弟子唯有一人。”

　　“傅家，傅惊川。”

　　叶盈盈眨了眨眼，想起了那只被自己收起的手笼。楚扬见她沉思，只说：“你向来有主意，既然决定了那便去做，此事我会告诉阿竹的。”

　　话了，他起身将凳子放回原处，有些局促地站在花窗旁：“时间不早，你……好好休息。”

　　还没等叶盈盈同他道别，那赤色身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屋内寂静，甚至没了他来过的痕迹。

　　不对，有痕迹。

　　叶盈盈垂首，看向指尖看不清颜色的圆叶，月光在叶面波光流转。无论楚府还是叶府，

　　今夜都有着不为第三人所道的年少心事。

　　-

　　太学一年一度的招生日，中下二舍人满为患，学考公试的盛况叶盈盈虽不曾见识，但从叶君亦归府的时辰也能推测一二。

　　楚竹学考结束后亲自上府寻了她，叶盈盈也不再隐瞒实情，气得楚竹当场要去马家找吊着一臂的马衍安理论。

　　叶盈盈不曾想今日将楚竹拦下了，翌日马衍安自醉杏楼归府的路上，被套着麻袋狠揍一顿的消息就传进了叶府。

　　这损招，怎么看怎么像楚扬做的，马国公也不是傻子，不过他儿子歹心在前，叶家是新贵，楚家又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两人没合起参他一本已是仁义至尽了。

　　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儿子，马国公一张老脸丢得一干二净，气得一声令下将马大郎君软禁三月。不能日日流连青楼花坊，这比杀了马衍安还要难受。

　　在此事算是告了一段落时，冬天真正过去了。候鸟带回了春季，叶盈盈的手伤在各种上好的伤药堆叠下，就连疤也没留下，肌肤更是细腻不少。

　　楚家兄妹入了学，太学子弟都是要住在太学的。独身的日子虽是清净，不免苦闷，一连埋头苦读数日，终于在六九天前迎来了私考。

　　推开花窗，薄雾未消，今日是她参与私考的日子了。

　　梳了一个简单的包髻，鬓边簪与褶裙同色的竹青绢花，珍珠点缀，通身利落干净。少女上了马车，先前便有听闻自家府邸距离太学不远，但当马车七拐八拐，甚至颠簸起来的时候，叶盈盈不禁怀疑，那些东京内环的学子岂不是要花费半个时辰？

　　甩去杂乱想法，叶盈盈阖眸在脑内自行墨义，马车停下的那刻，少女也睁开清凌凌的双眸。

　　女使扶着她手下马车，叶盈盈一直未曾看车外是何风景，直到此刻她抬头望向眼前建筑，一时失语。

　　面前，是一座山，太学，在这山间云雾里。

　　准确来说，脚下是一座山的半腰，太学傍山而建，面积庞大，恢弘不已。面前用紫衫原木建起一座巨大的门庭，门庭中央挂着一块红木牌匾，上头的刻字落笔苍劲有力，内含一股真龙之气，这便是开朝之帝魏太宗的亲笔。

　　太学。
　　叶盈盈默念牌匾上的二字，向前坚定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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