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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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独弈


      多亏了赫尔汀的侦查手段与瑞格二世过人的战场嗅觉,他们一路上并未遇到危险,甚至有余裕仔细处理安涅克密布全身的大小伤口。
      据说这位人类与雪陆精灵的混血后裔对魔药和魔法很是吃不消,赫尔汀本就相当有限的非常规医学知识没法派上用场,反倒是康诺特攒下的杂方因为足够“温和”而有了用武之地。沿路能从雪地里刨出的药材,加上原本属于雇佣兵的几瓶烈酒,不敢说能搞出什么灵丹妙药,至少可以让安涅克的状况趋于稳定,只是挖掉的那只左眼再也回不来了。
      几天后,康诺特一行人抵达了血丘东南的平原边缘。
      瑞格二世举起马鞭,指向远处山峦上的哨塔。那里正飘扬着一面巨大的紫色旗帜,旗帜上鸟纹与狮鬃交织:“那是先皇赠予近卫骑兵‘荣誉冲锋者’连队的战旗。既然这面旗帜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我的人已经成功切断平原八领通向首都的补给线。伊赛尔撑不了多久。”
      不多时,他们便遇上一队巡逻的士兵,在瑞格二世现身前还险些闹出误会。无论如何,忠诚派终于迎回了自己的君主。喜出望外的士兵高呼着“为了我们唯一的皇帝”,主动接管了马车,将巡逻时携带的小幅战旗系在车盖外檐的一段木条上,俨然将此视作莫大的荣耀;康诺特也总算结束了“马车夫”的工作。
      但当他与赫尔汀、瑞格二世以及尚未醒来的安涅克挤在一个车厢里时,康诺特忽然觉得,还是车厢前那个又冷又硬、常叫寒风灌个满怀的位置更叫他安心。
      看看这凄惨的情形吧——他马上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恶劣幽默感到愧疚——四个人只能凑出五只眼睛。同时,康诺特暗自祈祷,抵达营地前千万不要有谁再开口了。某种直觉告诉他,要是真有谁起了头,紧随其后的必定不会是什么“好”话题。
      退一万步说,康诺特自己是不会主动开腔的,老谋深算的瑞格二世深谙语言沟通的法则,哪怕让安涅克突然坐起来大吐苦水也行,可千万别是赫尔汀先说话——千万不要。
      然而就像存心嘲弄康诺特似的,越想回避的事情越容易发生。“最不可控的术士”一张嘴,康诺特就无奈地按住额头,顺带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至少他的嗓门没有大到能让车外的士兵听见”。
      “现在可以坦白了吧:和十几年前一样,你救他依旧是为了收买人心,把一件好用的工具彻底控制在自己身边。”
      瑞格二世盯着对面灰色兜帽下的半张脸,等待赫尔汀发出更多过于直白的指控。
      而赫尔汀竟真的往下说了:“你明知道这家伙会采取怎样的行动,甚至知道刺杀一定会失败,但还是放任他返回耶卡洛,就好像一切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不,是代价的一部分。就算安涅克沙里斯·勒纳死了,也并非大到无法接受的牺牲,但他绝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
      “就算你真对自己子嗣的背叛毫无预期,现在也不可能抱有任何侥幸。而这场戡乱很快就会转变成对叛徒的大清洗,你无比需要一个可靠的刽子手以忠诚的名义扫除内患,正如他过去所做的一样。”
      康诺特太阳穴直跳,忍不住轻咳一声,尝试打断他的发言:“赫尔汀,差不多就行了。”
      瑞格二世却摇了摇头:“让他说吧。”
      “别忘了,要不是康诺特在场,”赫尔汀指着剑士对尊贵的皇帝说道,“你的算盘也许早已落空。”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他们,就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最后,瑞格二世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他对赫尔汀的指控不置可否,只有不算辩驳的辩驳:“他如此期望,我便应允,仅此而已。一切动机都将被事实掩盖,留下的只有结果。”
      康诺特不得不苦笑道:“您和安涅克在这方面果真是情投意合。”
      这时康诺特注意到,躺在车厢最内侧的安涅克的眉角抽动了一下。那是面对面也不容易发现的极其细微的变化,但足以说明一个事实:安涅克醒了。
      准确地说,他很可能早就醒了,只是仍双眼紧闭、通身瘫软,装成一副昏迷的模样。
      康诺特没有马上声张,而是继续观察另外两人的反应。
      皇帝还在回应赫尔汀:“既然你仍留在这里,说明你也认为这个走势对自己有利。”
      术士抱着手臂往后一仰,后脑抵上车厢壁,几绺红发从兜帽底下滑了出来:“也许吧,这取决于你在叛乱平息后还能做出多少正确的决断。”
      叹息之余,康诺特产生了一个相当讽刺的猜想:瑞格二世与赫尔汀也已察觉到安涅克的苏醒,只是对此心照不宣罢了。既是如此,他也没有揭穿的必要。
      但这一猜想也给康诺特带来了更深的无力感:这比和三个巨魔共处一室还难受,无异于同圣柯塞姆狂信徒、平民主义传教士、学院派无神论者一块探讨帝国的宗教格局,简而言之不如直接给我一刀。
      因此,当毫不知情的驾车士兵勒住马,大声报告“前方就是我们的营地”时,康诺特顿感如释重负。
      军医的助手们马上用担架抬走了安涅克,瑞格二世一直紧跟在旁。康诺特刻意放慢脚步,轻声对赫尔汀说:“言辞太尖锐了。你以前也是这样吗,还是单纯地讨厌他们?”
      “你我都知道某些话必须让某些人听见,而你一定不会主动那么做。”赫尔汀语气平淡,“我不像你,从不强迫自己做个不生事端的好人。”
      “嘿,这话可真伤人。”康诺特说。
      ——但都是实话。

      凛冬时节,白湖以东平原上的素白雪地一望无垠,又因天气和山峦的影子附上了无数片厚重的阴翳。透过望远镜从哨塔向敌阵看去,伊赛尔足以望见黑鹞军团营帐上空飘扬的旗帜,更遑论稍近处土工作业而成的阻马壕与炮堡。
      这将是一场可以应用陆军教典所授法则的大规模平原会战。换言之,参战方资源投入、死伤数量与战役胜败的逻辑关系将在这片土地上得到最血腥的证成。
      而伊赛尔很清楚,真到了这个份上,就算兵力明显占优,他这一方也并没有多少胜算。要知道就在数日前,敌方主阵地还处在禁卫军第五战团的控制下。
      追击过于冒进,以至于反被残军穿插包围,让政变初期靠闪击战获得的优势消失殆尽;外来雇佣兵配合不力,团体之间时有摩擦;常驻首都的禁卫军在经验上明显逊于有实际战功、几年前才轮换回来的守边军团;士气越来越糟糕,逃兵事件时有发生……伊赛尔可以轻易说出战事失利的若干条理由,也会下意识忽视某些最关键的原因。
      比起战报所反映的形势变化,眼下威胁更大的其实是那些旗帜——前者会影响指挥官,后者却足以影响所有长了眼睛的士兵:除了军团和各层级战团的标志,多到超乎礼仪规范的红底紫边金狮旗正屹立在远处的营区和阵地上。为了赶制这些旗帜,后勤官调用了所有可能资源,所以不难发现至少一半旗帜的“紫边”是用颜色不正的布匹缝制出来的。
      可即使有虚张声势之嫌,在身处战场的士兵看来,“真正的皇帝”瑞格二世就在前线。对其中一方而言,这是最好的鼓舞;对于另一方,这便是警告和震慑。而当号角与战鼓响起,开战的命令将成为压垮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伊赛尔放下望远镜,将残酷的冲锋与反冲锋留在视野之外。
      这场战役已没有胜算,再打下去只会继续削弱禁卫军的实力。伊赛尔已做好打算:让大部队继续向西北收缩,只留下建制不全的部分战团与雇佣兵殿后,为主力争取时间。
      他沿着盘旋的石阶拾级而下,一直走到哨塔底部。围成半圈的军官们对他跪拜,抑或是对他身上的皇帝铠甲跪拜,随后依军礼拄剑而立,并以标准到无可挑剔的角度垂首。
      这样的场面已经无法让“伊赛尔皇帝”感到骄傲了。
      伊赛尔一直认为,那些围绕在父亲身旁、将战争本身视作赏赐的将领们,眼里只有令他不齿的愚忠的狂热。然而现在看来,立于自己身前的这群年轻军官甚至更糟——本应奉献给虚妄和平的热忱正在被迷惘所取代,如果放着不管,随时可能自相厮打起来。
      军官们依次向他汇报各自部队的状况,不过就算是兑过水的消息也好不到哪去。伊赛尔看似认真地听着,并不自觉地模仿父亲听取战报时可能露出的表情,可他纷乱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冗长的汇报一结束,他就挥手屏退众人,等待某些“真正有价值”的密报。
      他派去向各领贵族征收粮食与兵源的信使已经回来了。不出伊赛尔所料,那些曾许诺过鼎力相助的投机者们正在转为敷衍和观望,就像神殿尖顶上过于敏锐的风向标。
      “封邑内民心不稳,仍需要一定数量的征召兵维持局面,故而暂时无法以人力增援……他们是这么说的。”下属小心翼翼地揣摩君主的神色,但这种消息实在没法再修饰些什么,“梅里森亲王、格拉米尔女公爵和纳雷公爵都承诺会继续提供资金支持,平原八领的领主们也做出了相同的表示。”
      伊赛尔想要怒吼:国库都在我手里,我们缺的又不是钱!
      片刻沉默后,他说:“那就告诉他们,一旦战败,这群贵族一个个都得被清算到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尽管他不可能再从这些贵族身上榨出多少东西。
      “……是,陛下。”
      下一个进来见他的,是术士议会的新晋成员佩鲁什。这名戴着灰面具的青年几天前才到,据说是为了代替先前离开的那名女术士。不过就算隔着面具,佩鲁什的心思要比之前露出面容的女人好琢磨多了,想必佩鲁什也不乏自己只是被发配来殿后的自觉。
      “罗西娜女士已提前抵达公国,并托我向您致意。”青年毕恭毕敬地向伊赛尔行礼,把在千里镜中听到的客套话照原样复述了一遍,看来术士常见的倨傲和孤僻尚未将这年轻人的“社交常识”侵蚀干净。“车队在常春走廊中段遭到拦截,她只得独自脱身。”
      伊赛尔隔着铠甲抚摸了一下女术士送给他的“礼物”。据说那是片龙鳞,珍奇至极,她自己也只留着一片,但他不在乎。
      “她没事就好,”伊赛尔毫无感情地应付道,“我的手下已经发现了其他人的尸体。”
      那条为阴谋而生的看门狗应该已经带着寄生腐灵回到了瑞格二世身边,自己果然猜对了——大概。但伊赛尔的心情并未好转多少,他知道计划最终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他低头把弄着棋盘上的闲子,又抬起眼:“还有什么事吗?”
      佩鲁什连忙回答:“他们说陛下想和人对弈,我正好会一点。”
      伊赛尔动了动前臂,将棋盘上的残局扫开:“那就来一局吧。你打算让我多少步?”
      佩鲁什冷汗都快下来了,只好紧张地干笑道:“不……在下棋力低弱,怎敢给您让棋,反而得斗胆请您让我几招呢。”
      新皇帝的性情出了名的阴晴不定,刚发出对弈的邀请,转头又说“你可以走了”,还不许旁人再打扰自己。术士悻悻而去,只留伊赛尔独自一人对着新摆好的棋盘发呆。
      伊赛尔其实并不喜欢下棋,这大概是他和安涅克少有的共同点。但瑞格二世精于此道,而且时常带他下更复杂的战棋。
      父与子的对弈中,伊赛尔没有全输,但总是赢得狼狈。他既想速胜,又想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于是时常调动另有一套用法的第三方棋子,好让自己的纸面实力看起来更强大一些,无论被放进棋盘的是他国使节、边境对峙事件,还是价格昂贵的佣兵大队。
      规则当然允许伊赛尔这么做——这可是战棋,打法和成本都在其次,唯有“胜利点”的存亡能决定最终的赢家。
      但每次瑞格二世都会皱着眉头提醒他,依靠那些“心怀鬼胎的合谋者”不是长久之计。
      “父皇,这只是一盘游戏,”伊赛尔为自己争辩,“我知道棋子和现实的区别。”
      “所以要铭记这种区别,即便是在下棋的时候。”说罢,瑞格二世又继续采取他惯常的套路,只依靠己方原始布局、于均衡中谋夺优势,将伊赛尔的棋子一步步绞杀殆尽。
      彼时输棋的伊赛尔有些生气,但也不敢发作,只是嘟哝着甩出一个问题:“对您来说,战争到底意味着什么?”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终将从自己手中接过权杖的长子:“战争不是全部,但不可或缺。”
      ——您总是这样。傲慢,执拗,不懂人心。
      回忆之外的伊赛尔掀翻了棋盘。
      他站起身,跨过翻倒的棋盘和还在弹跳的棋子,走向静立在塔外待命的侍从。无数字眼在他脑海中游移,最终凝结成一封将对峙直接推向终局的战书。比起剑与棋,伊赛尔更喜欢笔,但这三者总是纠缠不休。
      皇位、权力、刻在血缘之中的诅咒,这些其实都已经不再重要,他也已经腻味了。现在,他只想和父亲做个了断。
      白湖,那里将是一切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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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活在现代,父子俩大概是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真政治家和键政人p社玩家(并不是)
    不愿透露姓名的勒纳秘书送了份《冷战热斗》,于是爷俩吵得更厉害了(这更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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