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十辆马车，二十个商队护卫，十四名雇佣兵。”赫尔汀靠坐在巨树隆起的根脉上，将自己藏匿于一片树影中，而他的“眼睛”正在不远处的道路上空盘旋。“我会用元素傀儡把车队拦下来，然后你自己看着办。”
　　同样藏在树后的康诺特无声地点头，随即确认了一下长剑的剑鞘已经扣紧。这一回他并不打算让“熔岩”出鞘：目前还不清楚每辆马车各自装着什么东西，一柄带火的利刃也许会导致误伤。
　　现在，只需要赫尔汀给出一个信号，康诺特就可以冲下山坡，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阻止车队继续西行。
　　从战术上看，这里的确是最合适的伏击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离定居点甚远，遇袭时求援无门。只要不被目击，就算是做到了“避人耳目”。道路另一侧的临河石滩不便马车行动，也阻绝了对方带着囚犯脱离伏击的可能。
　　话说回来，这项任务无论是康诺特还是赫尔汀，好像都没法独自干成。倒不是说会寡不敌众，只是容易顾此失彼。抑或是康诺特不知何时起，已逐渐习惯了这名术士以简单粗暴但又精准高效的手段支撑自己的冒险之举。
　　但有些事情还是得提前说好。康诺特清了清嗓子，提醒赫尔汀：“你放心，我会解决的。不过就算意外碰上什么硬茬子，你也先别出来，毕竟——”他的目光往侧前方扫去，无奈地摊开手，“——我们不完全是独自行动。”
　　“哼……这也是让我最不满的一点。”
　　康诺特认为，如果可以，现在的赫尔汀一定很想翻一个白眼，而且是直接对着在场的第三人这么做——不知以何种手段说服（或甩开）了臣属、跟着他们两个穿过传送门来到此地的瑞格二世，却没事人似地坦然表态：“你们无需担心我的安危，命运将会站在我这边。”
　　虽然康诺特只会将此当作皇帝惯常的辞令，但赫尔汀很清楚，瑞格二世口中的“命运”，指代的正是蛇山恶魔那项有关诅咒、灵魂与寿命的交易。
　　他不耐烦地将头转向道路一侧：“这算什么？亲自督战，还是硬要在那间谍头子面前逞英雄？”
　　康诺特也不好多说什么，干脆用行动打圆场——他相信赫尔汀不至于因小失大。他从覆盖了一层薄雪的灌木丛间探出身去，离开前轻轻按了下术士的肩膀：“第三辆车刚过标记点，可以动手了。”
　　说罢，他借助灌木丛和石堆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坡下正在行进的车队。与此同时，赫尔汀借着注灵傀儡视野的定位，将自身魔力徐徐引向两个具体的点。
　　然后，当着全副武装的雇佣兵与商队护卫们的面，在一阵由幻影法阵扩散开的震颤中，两个吞吐着白雾的大型冰元素傀儡于平坦雪路间凭空“爬”出地面，一前一后分别堵住了车队的进路与退路。
　　“有术士袭击！”车队前方领头的守卫大喊道。他正想驱赶受惊的马匹绕过怪物奔逃而去，就被元素傀儡一记冰冷的重拳砸下马来。
　　——不，可不只是术士。
　　康诺特在心里回答道。他抡起带鞘的长剑，一头撞进被拦下的雇佣兵群。
　　与顶多对付过普通强盗的商队护卫不同，即使有魔法造物突然出现，经历了战争锤炼，甚至曾参与猎杀术士与魔物的雇佣兵仍保持着基本的镇定。
　　撇开极为人不齿的军纪与作风不谈，瑞格二世承认，出身于东部沿海平原及绝岭地区、活跃于数场战争的雇佣兵组织实力不容小觑，其战斗素养与帝国的精锐部队齐平，在近身白刃战方面更有着相当的优势，如野兽般凶猛又狡猾，早在八十年前就已初见雏形的无鞘战团尤甚。
　　不带鞘的弯刃双刀，狠辣迅疾的攻击方式，既可单打独斗又能轮次围攻。两至三人一组，甚至可能击退一名侍奉于夏厅的银盔骑士。
　　而真正与他们交起手来，虽说还没到力不从心的地步，康诺特还是得感谢赫尔汀替他分散了一部分压力。不知所措的马匹、只能原地打转的马车，这些充满变数的环境也成了剑士加以利用的工具。
　　当成钝器使用的长剑果然不适合群斗。康诺特抓住机会，将自己的剑甩了出去。“熔岩”斜插进雪堆的同时，他夺过一名雇佣兵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劈开没有纹饰的盔甲，让鲜血浇进已被泥土脏污的雪地。
　　和雇佣兵交手当然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旋身接敌的间隙，康诺特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队首与队尾：以魔力结合自然能量召唤出的庞然大物沉默无言，却以可怖的力量榨出了雇佣兵濒死的哀嚎，与体型不尽相称的半漂浮状态亦使之得以拖住试图逃脱的商队护卫。
　　在这种环境中，赫尔汀选择使用冰元素傀儡其实是很聪明的一招：寒冷的天气与脚下的雪地为它们提供了不少助益，与火元素、土元素相比更为保守的“习性”又使它们不至于不受控制地大肆破坏，乃至伤及康诺特需要救出的目标。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橘红色的光芒闪过——那是一团扑向冰雪化身的烈焰，如利箭般窜进元素傀儡的内部，并从魔力核心往肢体蔓延。
　　而放出这团火焰的，竟是一只凭空出现的火元素。它披挂着足以刺伤人眼的烈焰和浓烟，躯干像遭焚的槁木，游移之处的积雪尽数融化，就连底下的泥土都被灼烧得焦黑。和冰元素傀儡相比，火元素几乎是纤细脆弱的，却有着直击要害的威胁性。
　　赶在躯壳从“心脏”开始完全消融之前，冰元素撞开拦路的雇佣兵，在滚烫的蒸汽中与火元素同归于尽。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到康诺特一时没发现拦在车队前方的冰元素傀儡已经消失。
　　而藏在林间暗中观察的赫尔汀坐不住了。他扶在树干上的手掌猛然攥紧，咬牙低声说道：“对面也有术士。”
　　冰火相撞的炽热水雾还在弥漫，一个崭新的冰元素傀儡便再度现身，将试图逃脱的剩余商队护卫拍倒在地。而在众人视野之外，一条通体漆黑、双目火红的猎犬从覆盖了山坡的褐矮松树丛冲出，朝着某种气息的来源疾奔。
　　嗅觉灵敏的注灵猎犬如游鱼般避开混战中的众人，钻过车底，很快锁定了目标。它也不吠叫，只是在被车盖罩得严严实实的第三架马车边安静地打着转，直到被另一只火元素放出的烈焰吞噬。赫尔汀没再继续试探，而是将瑞格二世抛在脑后，径直从藏身处冲了出去。
　　另一边，和染血刀锋一起不断迫近的死亡让屠戮过平民和士兵的雇佣兵们重拾了恐惧，但康诺特没有给他们留出退路。他冷静地战斗着，在心里默数自己刚消灭了多少敌人，直到发现某个身影正飞快靠近前方一片狼藉的“屠宰场”。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康诺特想要出声阻止，却又顾忌着直呼其名会暴露术士的身份，尽管这里多半不会留下活口。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喊出了在他看来十分别扭的称呼：“提诺契卡？！”
　　话一出口，康诺特就懊悔起来，但赫尔汀似乎压根没听见。剑士为此短暂地分了神，不过他与雇佣兵战斗的结果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
　　术士跃上马车前座的同时，魔力凝结而成的死魂长矛直直扎进了车厢，他甚至听见了一声女人的惨叫。但当带着鲜血的长矛从车厢另一边穿出时，赫尔汀突然意识到，长矛的轨迹竟然发生了偏转。
　　不是因为撞上了身体这个障碍物，而是另一股力量所致——赫尔汀可以感知到这一点。
　　几乎就在同时，马车开始剧烈震颤，黑色闪电从车厢顶的木板缝隙间溢了出来。那是传送术的先兆。赫尔汀试图用更强大的能量强行关闭对方的传送门，却还是慢了半步。
　　解决掉最后一名雇佣兵后，康诺特只听见一声巨响。他扭头看去，只见其中一驾马车的车厢因空间扭曲而被掀飞了顶盖。除残破的门帘外，三壁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半截。被传送门撕裂的旧羊皮纸碎片还在风中打转，迟迟没能落地。
　　站在车厢里的术士毫发无伤，面色却阴沉得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高悬的太阳正在西沉，影子即将越过山脚，缓缓覆盖这片不算战场的战场。见威胁已被排除，瑞格二世也走了出来，和康诺特一块逐车搜寻安涅克的下落。
　　他们没找多久，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车队后方传来：“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
　　艾达夫人艰难地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这个动作几乎花掉她全部力气，现在她连最轻的短刀都再也握不住了。她背靠翻倒的马车，一截断刀插在腹间，鲜血将外袍与长裙染出一片暗红。
　　阻止她趁乱逃离的不是赫尔汀召唤出的元素傀儡，而是无鞘战团的雇佣兵。
　　身受重伤的女人耷拉着脑袋，喉间略一响动，又咳出一滩鲜血。她晃了晃脑袋，勉强看清正在走近她的人：“陛下，您也在啊……”
　　她已经抬不起手了，所以只是扬起脑袋向侧面点了一下：“侯爵他……就在里面。”她惨笑两声，又疼得捂住了伤口。“……放心吧，还活着。”
　　马车被元素傀儡砸断了车辕，车厢侧底部重重撞在地面上，砸坏了本就不太灵活的板门，康诺特不得不将刀片挤进木板的接缝，设法将车厢的一面整块卸掉。
　　而在康诺特干活的同时，瑞格二世在艾达夫人面前半蹲了下来。他平静地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女人，伸手拾过落在她手边的短刀。
　　艾达夫人哑着嗓子问道：“您是来审判我的吗？”
　　皇帝缓缓摇头：“我已经没什么需要问的了。”
　　“是吗……”在确信自己无法从皇帝眼中窥见半点情绪后，她无力地垂下头。“那就劳烦您……听完我最后的供词。”
　　“说吧。”
　　“愿意为殿下效力的共谋者，并不全是受到禁卫军的胁迫……一些是为了利益，但也有相当一部、咳、一部分，是真心希望加弗兰帝国不再被卷入战争……但是殿下选错了做法，也选错了盟友。术士议会从未真心帮助他……那些动机不纯的家伙，从学院转移走想要的东西后就离开了耶卡洛，剩下的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弃子，他们根本无心协助殿下稳定局势。”
　　赫尔汀攥着一张遗留在破车厢里的蛇山残卷，厉声追问：“那群无耻的家伙去了哪里？”
　　艾达夫人瞥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伊赛尔已经失去了胜算。”瑞格二世说。
　　“算是吧……”勒敏特·艾达坦率地承认，“截杀军团长，构陷掌玺大臣，还试图监|禁两位公主，我们都罪无可赦……我不敢自称迷途知返，更不敢自诩忠诚，只是再这样下去，帝国将会滑向另一个深渊——伊赛尔殿下想让侯爵成为其他势力勒索您的筹码，还计划以白湖为中心，制造‘国中之国’来同您长久对抗，然而这不可能成功，也严重越界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哪条路才能通往真正的和平，但殿下显然已铸成大错……”
　　瑞格二世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伊赛尔殿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夺取皇位……戴上皇冠的时候，他的眼里空无一物，甚至没有最浅薄的喜悦。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支配他行动的是来自过去的愤怒，而非对未来的打算。”
　　伴着一声脆响，康诺特终于撬开整块木板，将安涅克从倾斜的车厢深处拖了出来。
　　听见康诺特割开绳索的动静，艾达夫人反而紧张起来：“要小心……术士好像对他的身体动了手脚。”
　　皇帝低头看着她的短刀，雕在刀柄两侧的一双蝴蝶振翅欲飞。他平静地回应：“我们会弄清楚伊赛尔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然后，他再次凝视艾达夫人失去血色的脸颊，温和却又冰冷的语气几乎是在安慰她。“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你的使命都已结束，勒敏特·艾达，‘血丘下的红色蝴蝶’。”
　　深知自己死期将至，艾达夫人松开按在腹部的手，仰视的目光当中满溢着愧疚与虔诚：“陛下，请您告诉我……皇子殿下究竟想要什么？”
　　瑞格二世沉默许久，才低声回答：“伊赛尔在索求着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在迎接帝国之主亲自赐予的死亡前，面对即将刺进她心脏的刀刃，艾达夫人喃喃自语：“历史才是最公正的审判，它将在道路的终点等待所有人，可我们再也看不到了……我会在黑域继续祈求您的宽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