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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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高天孤月


      皎洁的圆月悄然爬到了格伦维娜的山岗上,月光同夜雾融为一体,给要塞笼了层轻飘飘的白纱,正如一个月前照耀着阿洛什卡祷告堂后的古树那般。
      和风霜雪雨相比,月亮大概是最温柔且平等的。哪怕是同样遍洒大地的炽热日光,亦和其他自然灾害一样,以近于酷刑的方式“偏爱”着本就饱受苦难的人们。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对大多数人来说,除了审美、情感、计时乃至魔法上的功用,月光又几乎是无能的。
      即便如此,康诺特还是选择享受离开要塞前夕的这个月夜。他站在寂静的训练场中,不远处的兵营隐隐传来士兵们的鼾声。他们短期内不会再被来自南面的炮击搅扰,山谷里的对峙又回到了双向静默阶段。
      这是瑞格二世主导谈判的最直接的成果:希乌斯与凡玛的联军已经拔营,暂时退往公认的“格伦维娜地区”最南端。但皇帝和将领们都很清楚,此举对联军来说也只是权宜之计,他们仍在等待局势发生转变。
      换言之,唯有等到帝国内乱尘埃落定,与外患的抗衡才能有个结果。正是基于此,瑞格二世决定亲自率领部队北上,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叛乱问题。对峙仍将长期持续,但正面交火的可能性已经大为减小。
      没了最紧迫的压力,守夜执勤的士兵眼看着放松了许多,站得近的两三个会在长官走开后悄悄聚拢起来,边活动着僵硬的关节,边小声聊起天,以熬过寒冷的漫漫长夜。
      见到这样的情形,尤其是听见士兵们随着白气吐出的阵阵乡音,康诺特不免想起来时遇到的那位老者,以及老者提起的村中参军的青年。可惜他没问那位年轻士兵的名字,但就算问了又能如何?康诺特并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就在要塞里、就在他眼前,也许是在主力部队的平原大营,甚至可能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死去。没必要深究,更无从找起。
      正是无数平凡的“无名之人”,拼凑着庞大帝国以“伟大名字”为单位写就的历史。
      微风将士兵们的窃窃私语送到康诺特耳边。
      “今年这么冷,你家的地怎么办?被北风一吹,还不得冻结实了。”
      “别说了,一入冬我就开始惦记这个,谁叫老头子一直不肯搬到南坡去,我妹子也只会惯着他。不行,等我回家还是得跟他说道说道,她太年轻了,根本不顶事儿。”
      “唉,幸好这仗没打多久就到头了——算是到头了吧?”
      巡逻的军官正要转回这边。其中一个眼尖的士兵见状轻咳了两声,他的同伴马上会意,又回到了原先的岗哨。
      要塞东边通过阶梯与城楼相连的训练场又恢复了寂静。
      按理说,深冬并不是战争的好时节。气候和地理条件甚不稳定,物资的调度也不方便。但回过头来看,只要开战,除了能以此牟利之人,哪还谈得上什么“好时节”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室内乱亦然。由谁来成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如果只是换了一个人,对普罗大众来说毫无差别,但事实并非如此——纵使皇位上坐着的不是昏君和暴君,名字背后的权力仍卷集着难以抗衡的风浪,每每将渴望安宁生活的人们往火与剑的深渊推去。
      康诺特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皇冠本身并不存在……
      不着边际的遐想很快被康诺特自己打断——信步登上城楼时,他看见了同样只身一人的赫尔汀。术士抱着手臂坐在弩炮边上,黯淡的红发披散着,挡住了大半张脸,像是睡了一半又爬了起来。
      赫尔汀应该没有深夜出门散心的习惯,也不可能为即将出发而激动得睡不着觉。于是,康诺特问道:“失眠了吗?”
      “太安静了,”赫尔汀说,“安静到不像是前线,反而睡不着。”
      “至少现在这里不是前线。”
      康诺特走了过去,隔着弩炮坐了下来。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皮革行军壶,伸到赫尔汀面前晃了晃:“刚才雷德娜给了我这个。天冷得慌,喝了它身子暖和一些。”
      他知道赫尔汀疑心很重,特意当着对方的面灌了好几口,才敞着盖子递了过去。
      但赫尔汀还是拒绝了:“我没觉得冷。”
      “因为你是锡耶柯人?”
      “再加上魔法。”
      “那真是方便极了。”康诺特收回行军壶,自顾自地喝了起来。用大锅煮开的草药茶泛着点锅灰味,又兑了些烈酒,气味浓郁且粗糙,但着实能让饮者感到打肝肺透出的暖意。
      他倒是不介意赫尔汀拒绝自己的好意,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遭遇重创后留下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康诺特没有细说雷德娜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把这壶草药茶递给自己的。
      非正式休战后,救护所依旧日夜不分,军医们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不难料想,在泛滥着血腥味和药味的营帐内,数日来不断被送进这里的伤员当中,有顺利治愈的,有情况不好不坏、只能先拖着继续治疗的,自然也有伤重不治的牺牲者。
      康诺特走到救护所附近,打算找个机会和相熟的女军医告个别,但那会儿雷德娜刚见证一场她早已熟习的死亡。那是个很年轻的工兵,被石心屠夫掷出的石块打伤了内脏,在病床上挣扎了几昼夜。这天黄昏时一度有好转的趋势,却终究没能挺过接下来的长夜。
      雷德娜站在温热的尸体前,麻木地用沾满血的白袍擦净手上未干的血迹,发黑的眼袋耷拉着,光是看着都让人感到疲倦。她一扭头,就见到剑士站在救护所门外,一如当年旧加弗兰堡漆黑肮脏的暗巷里,向饥肠辘辘的自己伸出援手时的情形。
      她的双唇颤动着,但没有出声。
      “长官,您都两天没合眼了,”她的助手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要不先休息一下?”
      雷德娜回过神,扭头深吸了一口气:“拉妮,下半夜就交给你了,再填一下阵亡通知书,回头我会签字。我先去打个盹。”
      “是,长官。”
      雷德娜将换下的罩袍塞进救护所一角的脏衣篓,从墙上取下一个闲置的行军壶,又走到灶台上还在冒烟的大锅前,抄起发烫的长勺,将熬煮了大半夜的草药茶灌入壶中。味道很一般,但对寒夜作业的士兵和军医来说无异于琼浆玉液。
      她将鼓鼓囊囊的皮壶塞到康诺特怀里,嘴上没说什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
      “谢谢。”康诺特轻声道,“晚安,雷德娜。”
      女军医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也不需要谁来肯定她无数次落空的努力——现在,雷德娜最需要的是睡眠。

      康诺特再次抬头看向爬上天穹正中央的明月。只要天气晴好,远在火港的她们想必也能看到同样清澈的月色吧。他正要扣上铜盖,却见一只手从弩炮另一边伸了过来。
      “改变主意了?”他笑着把行军壶递了过去。
      赫尔汀接过壶:“只是试一试。”
      术士嗅了嗅其中的草药味,便就着狭窄的壶嘴呷进一些茶液,竟像是在品鉴什么美酒。片刻之后,他将盖好的皮壶还给康诺特:“配方和我们那会儿差不多,就连锅灰味都是。”
      “‘战争从未改变’,对吧。”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赫尔汀拢紧了披在肩上的外袍,将交扣的手臂揣进怀里,话音带着些许怅然。“习惯了血腥味,不代表我真的喜欢它。”
      “即使自己就有着吸血鬼的躯壳?”
      “即使是作为吸血鬼。”
      沉默了一会儿,康诺特说道:“雷德娜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死在了战争里。应该是在格伦维娜战争的第一年,那时她已经能记事了。他们都是平民,而这样的惨剧并不少见。那些年流浪到旧加弗兰堡的战争孤儿数不胜数,她就是其中一个。”
      “你救了她?”
      “也算不上‘救’。遇到雷德娜的时候,她整日和流氓混在一起,时常被打得遍体鳞伤,连肚子也填不饱。那段时间我还干着类似雇佣兵的活计,不能带她到处跑,正好有认识的医生愿意照顾,就把她托付出去了。现在看来,至少结果还行。”
      “但她还是和战争扯上了关系。”
      “她凭自己的意志选择了救死扶伤,往好处想的话,算是悲剧的亮面吧。”
      赫尔汀扶着弩炮站起身:“如果有能够使用魔法的治疗师,军医的工作会轻松不少。”
      康诺特跟着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缓步走下通往训练场的石阶,同时无奈地解释道:“治疗师在术士当中也只占很小一部分。之前又因为西尔莎公主的事情,将最优秀的那部分调回了首都,所以前线只能见到雷德娜这样的普通军医。”
      “我知道。无论在什么时候,就算把所有治疗师都派到阵地上,和数量庞大的伤员相比,都只是杯水车薪。”
      出于某些原因,赫尔汀对军医和治疗师向来抱有相当的尊重,而康诺特大概知道这些原因何来:“……我记得你身边那两位女孩。”
      “……”
      “杜雅·索耶托夫、马琳娜·瓦尔通,我没弄错她们的名字吧。”
      “没错。她们是我朋友的学生。年轻,但十分优秀,也足够勇敢。”赫尔汀停顿片刻,又郑重地补充了一句。“我很敬佩她们。”
      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再往深处回溯就不合适了,所以康诺特没再说下去。
      而在这堪称宁静祥和的夜晚(如果光看月色,它该是担得起这一形容的),无眠的不只是他们二人。
      “大半夜和士兵在这里练剑,我们尊贵的‘雇主’也真是个怪人啊。”
      刚才空无一人的训练场上,此时闪动着几个矫健的身影。那是瑞格二世和他的临时侍卫,其中有十几年前就追随过塞拉女皇的军官,也有刚因军功擢升的新兵。
      为了避免误伤,同时也是为了尽可能减小声响,他们对练时使用的木剑外还裹了一层布,撞击时只会发出一点沉闷的响声。
      见康诺特与赫尔汀也在,瑞格二世屏退自己的随从,以他惯常的含蓄而温和的欢迎姿态等待二人走近。
      等侍从们走远,赫尔汀一点也不客气地嘲讽道:“毫无保留地向士兵倾泻信任,表现自己的军人特质与战斗能力——这也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吗。”
      瑞格二世摇头:“不,带甲对练只是我的习惯与爱好。”说罢,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康诺特拿起侍卫搁在树桩边的木剑。“正巧,我也想与你过过招。”
      与伊赛尔王子在夏厅的接触仍历历在目(尽管那一次比试没来得及开始就被打断了),康诺特不禁哑然失笑:“下次我是不是还得跟西尔莎公主来这么一场?”
      皇帝听说过伊赛尔找康诺特切磋一事,便也顺着往下说:“先皇若在,必会发出同样的邀请。不过她用的是骑枪,也更喜欢马战比武。”
      “啊,我想起来了,广场上的女皇雕像的确是骑着马的。”康诺特转动手腕,掂量了一下木剑的分量。太轻了,只能勉强当刺剑使,想必用惯了长剑的瑞格二世也是一样的感觉。他依照惯例行了个礼,随即将右脚往后撤,缓缓压低身体重心,摆出适合刺剑用法的起手式——他当然会有所保留,但也尊重每一位对手,包括加弗兰帝国的君主。
      瑞格二世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又对另一个人说道:“赫尔汀·弗列沙维叶,烦请你来担任这场比试的裁判。”
      “为什么是我……算了,你们打吧。”术士索性连倒数的步骤都省去了,只剩一声毫无铺垫的“开始”。
      康诺特刻意放慢了反应的速度,但没等瑞格二世出招,突然出现的“变数”就打乱了二人的思路。
      “陛下!——”
      皇帝抬剑的动作戛然而止。
      来不及恳求瑞格二世宽恕自己的无礼,疾奔而来的士兵便忙不迭地报告:“我们刚收到北麓大营传令兵转来的信件,”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是近卫骑四师送来的,包括他们与禁卫军的战报。”
      瑞格二世脸色一变,立刻将与康诺特的比试抛在脑后,和那名捏着重要信件的士兵一道快步走开。
      “唉,又是这样……”康诺特无奈地看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苦笑着喃喃自语。
      赫尔汀沉默片刻,突然将外袍随手甩到雪地上,弯腰拾起了瑞格二世留下的木剑。
      然后,他对康诺特说:“我来跟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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