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时间回到近一个小时前。
　　康诺特和莫莱慢悠悠地晃荡到谢利斯家门口，却发现那道门紧锁着，又从邻人处听说他两天前刚搬走。
　　“这也太巧了……”康诺特喃喃自语。
　　他又追问道：“谢利斯说过他搬到哪里去了吗？”
　　邻居的视线正飘向妓院二楼的风光，心不在焉地回答：“没说，兴许是跑回老家了吧。别再问了，我又不知道他老家在哪。”
　　莫莱抬头看着康诺特：“现在怎么办？”
　　康诺特耸耸肩：“还能怎么办？走了走了。”也许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安涅克，但他多半已经知道了。
　　这条街上店铺不少，货物繁多，尤其是各式新奇的外国商品或半真半假的古物。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康诺特，有时也会忍不住进店扫上一圈——只是看，并不花钱。
　　既然出了门，就不能白跑一趟。莫莱虽不太乐意待在人多的地方，但还是随他去了，只说“能早点走就早点走”，还跟着康诺特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家古董店。她当然看不懂货架上这些已经不能用的“破烂玩意儿”，更不理解康诺特是怎么看得津津有味的。
　　康诺特灵光一闪，走到柜台前，轻轻叩着台面唤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老板：“请问店里有索钦王国的东西吗？”
　　老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但还没回过神，只愣愣地“啊？”了一声。
　　康诺特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您这里有索钦时期的藏品吗？”
　　就在这时，莫莱突然扯了扯康诺特的衣角，皱着鼻子低声说：“那个红头发的术士好像来过这里，我闻到了他的气味。”
　　“你说什么？”康诺特猛地回过头，“这个时候赫尔汀应该在皇宫，要么正在回去的路上。”
　　——难道他真的要跑？
　　莫莱又试探着嗅了嗅店里沉闷的空气，肯定地点头：“他不久前还在这儿。”
　　康诺特马上向老板抛出了新问题：“您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红发，比我矮一点，”他在脸上比划了一下，“还戴着眼罩。”
　　老板一头雾水，只能点头。
　　“他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他只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我说没有，他就走了。”
　　康诺特快步走出古董店，莫莱小跑着才勉强跟上。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与棋盘般方方正正的街市，他低声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而莫莱给出了确定的答案。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康诺特堵在房间门口，活像半堵墙，与赫尔汀面面相觑。莫莱则看戏似的观察着两人。
　　“你在这干什么呢？”康诺特警惕地看向赫尔汀身后的千里镜。“另一头是谁？”
　　“别紧张，我又不打算跑。”赫尔汀依旧镇定得叫旁人心虚。他侧过身，示意康诺特进来时带上门，莫莱便自觉地留在门口放风。
　　术士完全没有被抓住把柄的局促。他就着床沿坐下，手中还握着发烫的贮魔水晶，平静地回答：“是术士议会的人找上了我。”他丝毫没有隐瞒的打算，坦诚到让康诺特怀疑是不是另有所图。
　　康诺特靠着墙，眼睛依旧盯着支架上的宝石透镜。直到刚才，那上边应该还浮动着来自某个不知名处所的画面。魔法装置的神奇之处总是令他惊叹不已。“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就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也许吧。”赫尔汀不以为意。
　　“我猜他们想让你和孤立加弗兰帝国的‘术士同行们’站在一起。”
　　“是的，甚至为此搬出了我老师的手稿，以及另一些让我很难不动摇的东西。”赫尔汀扬起头，看起来竟有些不耐烦。“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你不想自己决定吗？”
　　“决定权当然在我手里，但现在是问你的想法。”
　　“虽然我很想说‘这是你的自由’，但坦白地说，我不希望你站到术士议会那边。”
　　“为什么？”
　　康诺特轻轻叹了口气，以坦诚回应坦诚：“就在不久前，我刚因为你的事和议会闹翻了。我不想再和你成为敌人。”
　　赫尔汀没问那到底是什么事，但已经猜到了大半。他站起身，边拆卸支架上的配件边问：“要向那间谍头子告发这个联络点吗？”
　　“我建议放着别管。”
　　“你的刻意无视可能引向灾难性的恶果。”
　　“反之亦然。……算了，我回头再跟他说一声，但会把你的这部分隐去。”康诺特松了口气。“话说回来，你还没做出决定吗？我可不想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还没有，我倒要看看哪边舍得开出更高的价格。”无可替代的珍宝被别人视作“价码”，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但赫尔汀将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康诺特笑了。他心里明白，既然特意问了自己的想法，这就说明赫尔汀已暗自做出选择：“好嘛，坐地起价。希望皇帝和安涅克的底牌足够多。”
　　“这叫权衡利弊。”赫尔汀将千里镜的每一个部件放回原处，把金属支架往床底踹得更深了些，这才皱着眉拍净身上的灰尘。
　　看见赫尔汀这副模样，康诺特莫名觉得对方又多了几分真实的人味。临出门时，他说：“你愿意听我的意见，我很高兴。”
　　赫尔汀的脚步略微停顿，又继续向前迈去：“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场博弈的牺牲品。”
　　“说得好。所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和沃珐罕别处不同，白湖地区的秋天往往在雷雨中结束，而这也是冬日前的最后一场雨。当年的粮食已收割完毕，接下来将是长达几个月的干燥与寒冷，白雪将覆盖湖畔肥沃的平原。百姓们着手预备起柴火，在不安和希冀中等待春天的到来。
　　但总有极少数人可以在不知饥馁与严寒的状态下过一辈子。他们不用担心单薄的屋顶被积雪压垮、吹进陋室的朔风将炉火冻结，不用对有限的余粮精打细算，不用想方设法安慰饿得睡不着的孩子。这场雷雨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象征，甚至和时令都没多少关系。
　　而对超脱人世的自然而言，雷雨也不过是雷雨罢了。
　　雷鸣在远处响起时，高缇正挤在西尔莎的床上，像小时候那样和双胞胎妹妹捂住彼此的耳朵。西尔莎的手已经因诅咒失去了知觉，高缇只能把它搭到自己脸颊上，细瘦的五指自然弯曲着虚笼住耳廓。明亮的与黯淡的金发缠到一块，难分彼此。
　　她们的长相也极相似，只是一个健康而有血色，一个带着憔悴的病容，如此强烈的反差每每令旁人心碎。
　　皇宫里几乎听不见雨声——房顶又高又厚，精巧的设计让雨水安静地顺坡滑下，汇进藏在墙脚的暗渠。但高墙挡不住从天而降的雷声，只能尽量削弱巨雷带来的震颤。
　　“柳兹说，你的药就快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高缇在响雷的间隙柔声说道。被提到名字的女骑士就站在床边，安静得像一尊银像。
　　又是一声雷响，但这次的比较远，一道闪电在她们听见雷声前落到了白湖上。
　　西尔莎虚弱地笑了笑。午睡后还没点上蜡烛的室内本就昏暗，加上眼里蒙着的一层阴翳，她快看不见高缇的脸了。好在她的声带还能震动，她的心和脑仍和往日一样活泼：“真想看看术士们是怎么做药的。里面会有夏十日草吗？我喜欢它的味道。”
　　她又说：“记得让他们往里面加点糖，我怕苦。”
　　满目愁容的高缇也忍不住笑了，在又一声雷鸣响起时捂住了西尔莎的耳朵。
　　瑞格二世和安涅克也站在门内，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作为父亲的皇帝已经对两位女儿说过话了，告诉她们仪式地点已经秘密定了下来，这两天就会提前转移。那是个既安全又安静的场所，柳兹也会一直陪伴二人——这对孪生姐妹向来不分彼此，没有例外。
　　安涅克只是静静听着，想办法将自己藏在帷幔后的阴影里。其实他不太喜欢光线昏暗的地方，因为这会让他感到分外困倦，在紫色山谷被弄伤的眼睛好像又开始隐隐作痛。
　　不仅如此，现在的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更没有子女，再自然不过的亲情流露在安涅克眼中都因此显得有些怪异，直叫他坐立不安。他想，自己才是那个“不正常的异类”，对于“正常现象”只要闭嘴接受就好。
　　西尔莎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脑袋，因为没法发出足够大的声音，她只能先说给柳兹听，再让她转述给父亲和他的亲信：“那天过来玩的两位朋友……他们也能一起去吗？这样一来，就算出了什么——”
　　高缇连忙捂住西尔莎的嘴：“她就是想听故事了。啊，我也想听。莫莱……是叫这个名字吧？她看起来真神秘啊，我好想和她说话，但不太敢开口。”
　　柳兹有些为难，但还是点了头：“明白了。陛下同意的话，侯爵大人会安排好的。”
　　西尔莎的微笑在雷声中抖了一抖：“真好！这样我就不会害怕了，比再多的侍卫都管用。”
　　“这可真是伤到我了，殿下。”为了让主君开心一些，女骑士柳兹情愿献出她极度稀薄的幽默感，哪怕自己说出的笑话向来蹩脚得不忍卒听。
　　“伊赛尔哥哥呢？他怎么还没回来。”高缇问道。
　　西尔莎抢白道：“柳兹说过的呀，他去迎接安博大使了。人家刚从泽雷杜穆赫回来。”
　　高缇双眉微蹙：“都现在了，你还打听这些外边的事情。”
　　“父皇说过的，墨格温斯尼亚家的人必须把国事放在第一位嘛。”她甜甜地笑了，“我也想和祖母一样，用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实的盾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又过了一会儿，雷声已经稀疏了一些，但雨下得更密了。姗姗来迟的伊赛尔王子坐在床边，温柔地握住两个妹妹的手。他掌心厚实，带着武器磨出的茧和炉火般的温度。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做了。
　　也许是因为年龄的代沟，也许是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面对高缇和西尔莎时，伊赛尔的话不多，总要酝酿很久才开口。
　　这回也一样，他的嘴张张合合，才凝视着西尔莎和自己同色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也想尽快看到你健康的样子。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到白湖上划船。还有你最喜欢的小花园，等开春的时候，我和父皇一起给你推秋千。”
　　紧接着，他按了按另一个妹妹的手：“高缇也是，我可没有偏心。”
　　西尔莎强打起精神，笑道：“说得好像你要出征似的。”
　　伊赛尔又侧过脑袋，低声问柳兹：“治疗仪式在哪里进行？”
　　女骑士表情一僵，下意识看向皇帝与间谍总管，又强逼着自己镇定地回答：“回禀殿下，还没定下来。”
　　皇子无声地嘟哝了几句，最后还是忿忿不平地抱怨出来：“这种事情连我也没有资格知道吗？”他分明没有回头，安涅克却觉得那是在说给自己听。
　　伊赛尔又安慰了西尔莎几句，随后同瑞格二世和安涅克一道离开，将一双公主留在落雷暂告一段落后温暖的寂静中。
　　对于刚才的事情，皇帝与皇子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两副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行走的树，这种沉默却令安涅克如坐针毡。好在伊赛尔再没作出针对他的发言，而是沉稳地转达了外交大臣从泽雷杜穆赫带回的消息。当中重要程度不亚于“泽雷杜穆赫同意重回帝国版图”的，莫过于黑水堡和谈的具体日期。
　　“安博还说了，他和凡玛王国方面的秘密接触达到了预期目的——虽然他们和希乌斯王国的军事合作还在继续，但的确不是铁板一块，凡玛特使也愿意与我方在正式会议开始前避开希乌斯的代表，与我们‘另作磋商’。”
　　瑞格二世轻拍伊赛尔的肩膀，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必须尽快出发。”
　　但这也意味着他无法亲眼看到西尔莎身上的诅咒被解除。
　　伊赛尔早已读懂了父亲的忧虑——这种事情不需要眼睛看也能明白。“反正我会留在耶卡洛，守好夏厅和您的一切。等到西尔莎安全健康地回来，也就知道没事了。”他的眼里透出挑起大梁时必需的坚定，却也带着一丝不甘。
　　皇帝深深望进那双年轻但已足够深邃的眼睛：“那就让我们负起各自的责任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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