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作者:森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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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日食


      从亲手向赫尔汀投毒开始,崔罗的记忆就成了诡异的乱流,而与之形成连接的康诺特感觉自己正在涨起的洪水里随波逐流。他被动地看着那些次序颠倒的情节,形形色色的人与物也逐渐变得奇形怪状,像是隔了层不住晃动的帐幕。
      比如他站在赫尔汀的房间里,掀开蒙在已经架好的千里镜上的布幔,放好作为能量源的贮魔水晶,对照方位测定仪上的指针逐步调试宝石透镜的角度,直到摆成三角的合金支架中央出现模糊的光幕,而光幕中的人正惊愕地看向凭空出现的影像。
      在这个过程中,崔罗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和熟练,就像在进行某个捕捉珍奇魔物的实验。
      直到那时,他才得知赫尔汀制造的火焰风暴险些击沉了联军的主舰,指挥海战的希乌斯将军当时正在船上,好不容易才从火海中捡回一条命。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崔罗轻易地以相同手段控制了己方不知情的术士们;再然后便是劫持主舰,杀害阿纳托利将军及其下属,镇压反对投降的水手与官兵,直到一大批伤痕累累的战船接管了一小批伤痕累累的战船,而赫尔汀成了投降者献上的最重的“礼物”。
      对于赫尔汀被联军报复这件事,崔罗不可能毫无预期,倒不如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承认赫尔汀是咎由自取。然而,这不意味着他能够自认为问心无愧。
      也是从那时开始,康诺特痛苦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受到崔罗记忆的感染,甚至开始看到崔罗本人并未目击,但确实存在于同一时期的情景。游走在过去和当下之间捉摸不定的真实感,足以扭曲视野和记忆的强烈情绪,令只想作为旁观者查明真相的康诺特越来越难以独善其身。

      崔罗是亲眼看着联军士兵给赫尔汀铐上阻魔金枷锁的。一开始还有士兵对这个危险人物颇为忌惮,负责看守俘虏的军官却不屑地啐了口唾沫:“放心吧,那混蛋就是中了毒才被抓住的。别说施术,现在他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作为“深明大义的投诚者”,在一定时期内,崔罗等人的生命和利益得到了相当的保障,而不像他们再也看不到的、将在接下来几天里被残忍处死的另一批索钦人。
      在那批俘虏当中,赫尔汀的行刑日是最早被确定下来的。据说联军本想把他押到血丘进行审判,但考虑到他身为术士的危险性,唯恐夜长梦多,索性在林德湾尽早处死了事。而在那之前,暴怒的联军士兵想如何对待他,都是“合情合理的复仇行为”。
      来自新主舰的传令官只转达了两条要求:不能在公开行刑前致其死亡,也不能让赫尔汀自尽。换言之,只要不把人弄死,“怎么处理都行”。
      士兵们倒是完美地做到了这一点。面对一个曾经极度危险但此刻已无力反抗、拥有毫无意义的尊贵身份、和己方结下了血海深仇、信仰北国异教的异族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各种非致命手段宣泄仇恨与愤怒,并经由对方的表情与狰狞的伤痕汲取片刻的快乐。
      暴行刚开始时,赫尔汀曾恳求施暴者放过那些从未杀人的军医,但他很快就开不了口了。后来的士兵曾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术士的嘴严严实实地堵住,只从其他人那里得到这样的回答:“你是想让他念出段什么咒语,还是想被他咬掉一块肉?”
      看守赫尔汀的士兵们发现,只要听到隔壁年轻女人的惨叫声,或是听见别人用侮辱性的轻佻语气叫他的小名“提诺契卡”,术士的反应就会分外激烈,犹如被扼住脖子却无可奈何的猛兽。这很快成了他们的新乐子。他们还用下流的语气称呼赫尔汀为“美丽的白鹤”,仿佛侮辱他就是在变相地践踏索钦王国的尊严。
      然而,士兵们始终没能从赫尔汀的眼睛里找到受辱后自暴自弃的羞惭,他甚至没流过一滴眼泪。
      那里只有纯粹的愤怒和杀意。
      术士盯着囚室里的每一个人,像是要牢牢记住眼前的每一张脸,留待日后清算。但士兵们都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日后”了。

      林德湾海战已尘埃落定。制定袭击计划的主官死于下属之手,亲手炮制惨案的术士沦为阶下囚,“投诚者”获得优待,反抗者尽数镇压。而随着海上防线的崩塌,索钦王国的北大门岌岌可危,它的全面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经过短暂的修整,联军船队准备分为两支,一部分带着伤员和投降的索钦人向南返航,一部分继续东进,运兵船将载着第一批远征士兵登陆楚沙港,从大后方给予穷途末路的索钦陆军致命一击。
      或许是因为良心不安,在离开林德湾之前,崔罗曾经去看过赫尔汀。目睹术士如何被残忍对待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冰冷锈蚀的铁栅之后,阴暗潮湿的囚室里,囚犯的状况只能说是生不如死。
      要放在过去,这样的囚牢、这样的枷锁、这样的敌人根本奈何不了赫尔汀,也没有人胆敢肆意侮辱他与他的国家。
      是谁让他沦入了这一境地?崔罗不敢思考,唯恐得出的结论是“我”。相比之下,将一切归咎于赫尔汀自己,或是索钦的负隅顽抗,反倒更轻松些。
      隔着那面铁栅栏,被按在木桌上的赫尔汀看见了崔罗。二人视线相撞的瞬间,术士几近无神的双眼顿时冒出熊熊怒火,本应瘫软无力的肢体突然再次剧烈挣扎起来,险些掀翻正压在他身上的狱卒。
      崔罗心里一惊,本能地踉跄着后退两步,背脊猛地撞上另一边的栅栏。
      赫尔汀激烈的反抗很快被轻易压制,一只手抓着那头湿淋淋的红发将他的脑袋往桌上撞,术士惨白的脸庞和遍体鳞伤的身躯再次被联军士兵所遮挡。
      领着崔罗下到船舱里的军官显然刚喝过酒。他对归降的索钦人十分轻蔑,大着舌头嘲弄道:“弃暗投明的小伙子,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看看那个红发恶魔,现在不过是任我们摆布的阶下囚,真不明白哪能把你吓成这样。”
      “他的眼睛,”崔罗下意识答道,“他在诅咒我们。”
      那双布满血丝的绿色眼睛如同漩涡,仿佛随时要将他拉扯进被烈火填满的复仇的深渊去。
      军官露出诧异的表情,而那份诧异很快又转变为残忍的笑意。他摇晃着满是酒气的身躯,走进赫尔汀所在的囚室,凑到其中一个士兵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又退出来对崔罗嚷着“时间到了,别再打扰他们”,将他拽上了甲板。
      “你看,”军官指着不远处的战船,因酒精涨红的脸上毫无保留地张扬着战胜者的神气,“都换上了我们的旗帜。至于之前的白鹤呢?哈哈,被我们烧死了!”他冲着漂在海面上的残破不堪的索钦军旗比了一个极其粗俗的手势。
      他又问:“那家伙身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那么大一片,也不像画,都是密密麻麻的字。”
      崔罗神情麻木地看着另一个方向:“那是古代符文,是他魔力的来源之一。”
      军官啐了一口:“和我猜的一样,异教徒真是一个比一个邪恶,术士更是如此。要不是会提前闹出人命,我的手下早把那层皮扒下来了。”
      崔罗一刻也不想多呆。他盯着挂在船舷上的软梯,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军官却揽过他的肩膀,说:“你先别走啊,我们还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呢。”
      正说着,刚才还在战俘囚室里的士兵走上甲板,小跑着来到二人身边,手里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盒盖上粗糙地刻着三支箭,那是下沃珐罕地区一家烟草商的标志。军官看着崔罗,冲着木盒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看看。
      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崔罗后脑发麻,手指在盒盖边缘打了两次滑才扣进那条不算细的缝隙,动作简直笨拙到滑稽。好不容易翻开盒盖,看清里面装着什么之后,他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直接跪在甲板上呕吐起来。
      还带着辛辣烟草味的木盒里,盛了一双血淋淋的有着绿色虹膜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盯着背弃了索钦王国的叛徒。
      联军军官大声怪笑起来:“你看这个窝囊的索钦人!都上过战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居然还怕一双眼睛?你不要的话,我可准备留着当个人收藏呢。末代国王堂兄的眼珠子,没有比这更好的战利品了。”
      从不晕船的崔罗几乎要把酸水都吐出来。他狼狈地爬起身,没敢再看一眼赫尔汀被挖出的双目或旁人的脸,失魂落魄地跑开了。

      ——如果那时我直接杀了赫尔汀,而不是把他交给联军,至少他的死亡可以是平和的,沉入黑域的灵魂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谁出卖。
      ——这样的话,你的、我的、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还有索钦王国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投降派军官发动兵变三天后,“审时度势的皈依者”崔罗·索尔高伊在离开风暴群岛的船上写完了求赦书。当然,那已经是联军的船了。
      三天看似不长,但若是附加了精神或肉|体的长久折磨,也可能变得度日如年。正如崔罗写下求赦书时再度泛起的强烈悔恨,正是来源于他向联军交出赫尔汀后目睹的一切,而那份酷刑般的心理压力无时无刻不在鞭挞着他,直至死亡。
      讽刺的是,崔罗·索尔高伊并未作为“索钦遗民”或“原术士”被清算而死,而是在十余年后迫于巨大的精神压力,回到已被破坏殆尽的蛇山学院,在废墟当中上吊自杀的。
      走马灯般跳跃的画面中,上一秒还是夕阳下猩红如血的林德湾,一转眼却是另一幅景象。透过崔罗的眼睛,康诺特看见了倾颓的爬满青苔的石墙、倒塌的立像和半身像,断裂的横梁和被雨水侵蚀的空书柜,以及失去祖国的背叛者手中的麻绳。
      康诺特以为,这里已经是自己能够抵达的往事的终点,接下来便是从这场漫长的噩梦中清醒,再睁开眼时就能回到通灵者谢利斯那座昏暗的小阁楼。
      然而并非如此。记忆的主人已死,但时间仍在延伸——不,时间正在从崔罗死亡的时刻倒流回去,某种超越死者执念的力量正将康诺特拉到记忆之外的幻境。不然,康诺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再次来到了林德湾的荒岛上。但那里还没有血雾,没有陷坑,没有行尸走肉。周遭静寂无声。
      空地上随处可见断裂的石板,正被聚集起来的联军士兵踩在脚下。西边搭起的处刑台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将三名死者吞没。抬头看去,月球的暗影正吞噬着日光,已将烈阳的轮廓剪去了五分之四。康诺特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幻影,感受不到风和热,幽灵般穿过每一具会在数百年后化作行尸的身躯。
      而这一场景中最离奇的,莫过于万物正无限趋近于“静止”,以极缓慢的速度运动着。康诺特看着活在六百年前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讶异地望向正在发生的日全食。
      再然后,地面突然被巨大的阴影覆盖,礁石崎岖尖锐的表面因为背光而不甚明晰。极度放缓的时间里,康诺特足以看清每个人逐渐扭曲的表情。
      联军士兵穿着各式盔甲,上面的纹章并不完全统一,显然来自不同的地区和民族,其中不乏投机的雇佣兵。而在平等地降临到所有人头上的惨剧中,他们恐惧、惊慌、呆滞,徒劳地奔逃,绝望地祈祷,颓然地跪倒在地,等待“大地”将自己葬进泥土里。
      巨礁悬在一人半高的空中,而时间动得更慢了。
      康诺特喃喃自语:“这就是……真相。”
      “是的,真相。”另一个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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