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之焰[西幻]

　　安涅克站起身，踱着步绕过写字台，用刺绣皮革手套包裹的手指在打了蜡的台面优雅地滑行。他径直跨过地上的尸体，走到康诺特跟前，面带微笑地仰视撞破命案现场的剑士：“说吧，为什么要找米格会长？你们之间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他个子不高，比起康诺特更是明显矮了一截，但即使用狡黠且随和的外在姿态打掩护，内里由尸山血海磨砺出的钢铁一般的气势也不需要靠外形强撑。
　　康诺特反问：“你又怎么会来这里？我还以为皇帝不会放你出首都。”据他所知，安涅克这几年一直在经营帝国间谍们的海外布局，基本不怎么过问国内乃至宫廷里的事。
　　而他理直气壮的回答似藏有某种隐语般的暗示：“当然是因为不来不行了，他也知道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的利益。”
　　即将失效的停战协定，出海口上兴建的军港，商会会长的突然死亡……再加上女大公对历史上曾是战略要冲的林德湾的关注，仔细想来，这些天康诺特所见证的一切确实存在着某种逻辑上的关联，沃珐罕大陆脆弱的和平之下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凭着过往的经验，康诺特足以下定论：在那样一场风暴当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抛开在血雾里的“意外发现”不谈，康诺特已经开始后悔接下这桩委托了。他摇摇头：“可你杀了会长，黑水堡得大乱吧。”
　　安涅克暧昧一笑：“不。不会乱，也不会有人让它乱。”他背着手走到一旁的书架前，视线在各色书脊上梭巡。“也许会有一点小波折，但很快就能稳定下来，黑白生意一切照旧。无事发生，皆大欢喜。”
　　康诺特指着米格会长的尸体，语气加重了几分：“知道吗，我最讨厌别人在紧要关头打哑谜。尤其是现在，我又和命案扯上关系了。你非要让我两次踩进同一个陷阱吗？还有俩孩子在等我回去呢。”
　　而安涅克只对最后一句话作出了夸张的反应：“什么？几年不见，你都有孩子了？”
　　意料之中的打岔叫康诺特没了脾气：“他们不是我的孩子。不是亲生的，也不是领养的。等等，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总之，等我从眼下的麻烦里脱身，我肯定要跟你讨一笔补偿。”
　　“先别急着把我当恶人。直接搬出公国的背景，还提到了那个喜欢玩弄权术的术士——你是在替她们跑腿的时候碰到棘手的问题，特意来求米格办事的吧，多半是让他帮忙介绍术士。我猜的对不对？”
　　“……”
　　安涅克自顾自地往下说：“这些事情就先放一边吧。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合作的机会，而我们正好能够提供不亚于米格的帮助。”
　　康诺特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好啊，有本事你现在就和我一块下楼，跟他们说‘人是我安涅克沙里斯·勒纳杀的，跟这位无辜的目击者没有关系’。”
　　真凶歪着脑袋，对剑士咬牙说出的“玩笑话”无动于衷：“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得让你当一回替罪羊。放心吧，你不会有什么损失，日出前我就能把你弄出来。顺便告诉你一件事，”他突然抚上康诺特的肩膀，仰着头凑到对方身侧耳语道，“那具尸体根本不是米格。”
　　“——什么？”
　　没等康诺特反应过来，安涅克照着身旁的檀香木写字台就是一脚，台上散落的纸卷与墨水瓶随即被踹翻在地，打翻的墨水把地毯染出了一大片突兀的黑色。
　　紧接着，他又转身抓住墙边书架的边缘用力一拉，沉重的书架摇晃着砸在康诺特脚边，飞出的书本撞得他膝盖生疼。下一秒，狡猾的间谍总管已经冲到窗边，敏捷地翻到伸出的窗台上，再一跳便落在隔壁的屋顶。康诺特几乎能听见他得意的轻笑。
　　城市的夜色似曾相识，一下子把康诺特的记忆拉回到若干年前类似的场景中。
　　重物落地的巨大声响显然惊动了米格的保镖们，门外的楼梯间很快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糟糕，上边有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会长！您还好吗会长！”
　　“请您见谅，我们——”
　　当他们火急火燎地推开收藏室的门，在险些撞翻屏风后冲到会客厅边，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自称骑士的陌生访客手里拿着剑，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在他身前，大名鼎鼎的商会会长俯卧在血泊中，已经没了声息。
　　保镖队长拔出刀，既愤怒又懊恼地咆哮着：“你这混账，该死的杀人犯，快把凶器放下！”
　　康诺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随即面无表情地把剑收入鞘中，十分配合地举起双手，任由保镖们踹向他的膝弯，迫使他双膝跪地。
　　队长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嘴唇发着抖，胸膛剧烈起伏。直到手下把“凶手”按倒在地，拿刀抵上他的喉咙，才哑着嗓子骂出声：“操，真他妈的晦气，我们都是如假包换的蠢货……快说，你为什么要杀会长？是谁指使你来的，术士议会那个婊|子？还是其他人？”
　　“我以为你们会注意到我的剑上没有血，而且地面的血已经凝固了，时间明显对不上。”康诺特平静地回答，“更何况倒在那里的并不是你们的会长。”
　　他马上挨了一巴掌，好在脑袋底下的地毯真的很厚，所以磕得一点也不疼。
　　“别跟我们耍嘴皮子！小心我们活剐了你。”
　　“剐不剐倒无所谓。你们再仔细看看那张脸和人类是否一样，扒开眼皮看眼白的颜色，不嫌弃的话还可以看他舌头的形状……别的方法就不多说了。总之，死的是一个变形怪。”
　　“一派胡言！”保镖队长怒斥道。
　　细心的康诺特发现，和刚才相比，对方的语气有细微的削弱。而当他的手下将信将疑地靠近尸体，照着康诺特的说法检查死者的五官，并用唇语说出“他没撒谎”时，队长的脸色明显变了，但嘴上还是凶得很：“从你进门到刚才弄出那么大动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马上叫人？你到底知道多少？会长在哪？”
　　估摸着再这样下去恐怕没完没了，康诺特索性不再接茬：“……我建议你们去找治安官，再把我扔进监狱，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至于这里的事，最好先不要声张，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吧。”
　　这次是背上挨了一脚，但正好踢到剑鞘的保镖应该更疼。
　　“妈的，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指点点了？”

　　虽然商会会长豢养的打手们极尽愤怒，但好在还保留着起码的理智，知道现在该干什么。康诺特是从后门被押送出去的，半个小时后，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也沿着同一路线抬进了审判所。入夜后的城市中心安静得很，一队匆匆走过的持械男性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审判所的前身是商人支持下民间自发组织的治安机构，在被市政厅乃至帝国当局收编后，它的功能已不再局限于日常巡逻守备，而兼顾着案件调查和罪犯拘押，与城市法庭互补。其貌不扬的三层半灰砖建筑之下，还藏着配套的地牢和停尸房。
　　当然，这些力量并不会在黑水堡的每一个角落发挥同等的作用。至于真正占人口大多数、生活拮据的平民，他们另有一套法则。
　　米格的宅邸发生凶案、本人却下落不明的消息直接传到了治安官那里。从家中被叫回审判所后，他如临大敌，要对被抓现行的嫌疑人亲自进行审讯。隔着门上小小的铁窗，治安官看了一眼被捆在椅子上，神情却镇定自若的男子。
　　按理说，只要有犯罪嫌疑而被抓进牢里，无论结果如何，都该先挨一顿揍（除非花点钱“赎”掉皮肉之苦）。但由于某些原因，几个小时过去了，时至午夜，狱卒们迟迟没有下手。
　　“他是桑兹亚人？还是女大公亲封的荣誉骑士？”治安官不禁咋舌，“这就有点难搞了，闹不好会出外交问题。快去把大使找来，他们有公国官员及受勋人员的名册，尽快核实真伪。”
　　副手马上叫来最近的一名狱卒，打发他去报信。
　　“市长也该知道这件事……不，先不急，我晚些时候会亲自向他报告。市议员那边先不要透风，明天再通知他们，叫刚才那群保镖也机灵点儿，嘴要把严。”
　　副手点点头，又试探着问：“还有朗德侯爵那边……”
　　治安官一听到这个名号就头痛。他眉头紧锁，看得出十分的不甘心：“这正好是涉及别国公民和非人种族的案子，就通报一声吧，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侯爵是皇帝的人，不能不给这个面子。该死，他怎么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黑水堡……对了，验尸官在吗？”
　　“在。”
　　“叫他等侯爵来了再动手。那个间谍头子是懂行的，让他亲自盯着，也算有个交代。”
　　治安官深吸一口气，待狱卒拉开门，他又勉力恢复了那副威严倨傲、可以在犯人面前占据主动的模样。审讯室的陈年木桌冒着霉斑，好在椅子是干净的——他已经有些日子没亲自审问过别人了，这件事一向是由他的副手或当值卫队长代劳的。
　　“名字。”治安官把简单的几个音节发得很重，不放过任何一个施压的机会。
　　男人抬起头，颧骨处有块不太明显的淤青：“康诺特……是的，没有姓氏，也没有出身地，就叫康诺特。”
　　治安官“啧”了一声，再次皱起眉，身体后仰着贴到了椅子靠背上。
　　这个名字莫名耳熟，好像前些年听到过。但黑水堡形形色色的大人物和离奇消息太多，记忆被冲淡也很正常。
　　他接着问：“你是桑兹亚公国的公民？”
　　康诺特摇头：“严格意义上不是的，但我的确在公国接受了册封。我不知道这在法理上应如何处置。”
　　“你如何以及为何来到黑水堡？你和米格会长是什么关系？”
　　康诺特在心里暗骂了安涅克一通，组织好语言正要回答，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某个熟悉的声音也随之越来越近：“你们抓的人在哪儿？尸体呢？”
　　治安官喉间一哽，飞快地握了下拳，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不悦。他瞥了康诺特一眼，起身亲自给来人开门。他微微颔首，态度恭敬：“您来得真快，朗德侯爵。”
　　能让治安官产生如此反应的，果然是安涅克。他径直走到康诺特跟前，脸上满是仿佛发自内心的震惊：“你怎么会在这儿？”
　　要不是还生着安涅克的气，康诺特几乎要笑出声：这家伙演得挺像，说不定把他自己都给骗过去了。
　　但他还是按捺住反唇相讥的冲动，摆出诚恳的姿态同安涅克共演这场戏：“我没杀人，只是*正巧*出现在了那里。只要验过尸体，就能证明我的清白。”
　　“放心，我知道你是无辜的。”安涅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过身去，对治安官说话。“康诺特是我的朋友，我们已经认识一些年头了。他在平定公国吸血鬼叛乱时立过大功，本身也是个正派的人。我没有包庇他的意思，但他没有理由犯下任何杀人罪行——他不是杀手或刺客，也从不接受此类雇佣。”
　　治安官显得很为难：“侯爵大人，但是……”
　　安涅克抬手打断了对方：“被害的无论是米格会长还是假冒他的人，杀人动机和由此产生的后果显然非同寻常，这起案子已经超过了审判所可以处理的范畴，想必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你们只要稳住局势就好。”
　　“这……”
　　“你没有意见吧？”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有着强烈的压迫感，叫人不敢轻言拒绝。
　　事实上，治安官不见得真愿意调查这样一桩案子，把烫手山芋甩给真正位高权重的人，对他而言反倒是种解脱——普通商人或小官吏也就罢了，但米格身上牵涉的东西太多太杂，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给卷进去。况且，在突访黑水堡的短短半个月内，这位深得皇帝器重的间谍总管强行干预审判所的工作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治安官想，哪怕米格是皇帝派人杀的，也都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无需为此承担任何风险——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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