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蜓飞

　　Chapter One 伫
　　细细的雨，斜织出一张密网，打湿了身后的背篓。一袭青衣的男子轻轻蹙了眉，看了看脚下的泥泞和身上飞溅的泥水，干脆收了脚步，走向路边枝叶茂密的樟树下。
　　香樟的叶片散发出清新寡淡的味道，犹如一支没有词的歌。
　　男子擦去额上的雨水，正待取下背篓，扭头看见肩上不值何时落了一只小小的蜻蜓。薄如透明的翼上还残余着雨水打湿的痕迹，鼓鼓的复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男子心里一动，微微笑着停下手里的动作。世界静谧的只听见沙沙雨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可以听听这只小蜻蜓的呼吸声呢。它的呼吸声应该好小的，呵呵，他想，就像一大片花在顺次绽开…
　　雨停喽。
　　青衣男子抖抖肩膀，睡梦中被叫醒的蜻蜓，呆呆的迷了好半天，眼睛里看见无数张英气的脸，才想起来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和这个温和的男子的微微一笑。
　　它伸开翅膀，不满的蹬了他的肩膀一下，灵巧的飞走。

　　Chapter Two 看见，不见
　　远远的看见家门口立着的身影，他加快脚步走过去。
　　“娘，这么大雨您在外面干什么？快进屋里去！”又是那样轻蹙了眉，眉间一缕愠怒神色。
　　门里面忽的蹦出一个清丽少女，俏俏的辫子，明亮的大眼睛，声音都是脆的要掉下来渣一样，“林瑾你回来啦！”一边扶了老人进屋，一边嘟着嘴说，“你不知道，伯母一看下雨了非要出去接应你，我好一会劝才劝得她在门口等你回来！”
　　“呵呵，那么小汀，多谢你了。”林瑾放下背篓。
　　“你说什么见外的话哎。”被叫做小汀的少女红了脸，带点责怪的语气。
　　临走前，小汀和林瑾商量着天晴了是否要她来帮忙晒草药，叽叽喳喳的说话，林瑾大概也在考虑她的提议没有作声。于是谁也没有看见，旁边的老人眼睛里不知缘由的悲伤。
　　那样的眼神，是悲伤吧。

　　天晴的时候，小汀在邻院里看见林瑾忙忙碌碌的搬筛子捡草药像一只劳碌的蚂蚁，不由怒从心起，从隔壁院子走过来憋红了脸大声问道：“林瑾你怎么回事！”
　　正埋头分辨草药的林瑾直起腰擦了擦满头的汗，“什么怎么回事啊？咦，小汀你脸怎么那么红？”
　　小汀彻底无语，恨恨的说，“不是说好叫我帮忙的嘛？”
　　“哦”，林瑾轻蹙眉毛，“那你还站着干嘛？”
　　“你…”小汀气结，只得把筛子摔的直响。
　　茂密的梧桐枝叶跨了墙，静静的开出繁盛的花朵，香味沁在空气里，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寸光阴。
　　一只小小的蜻蜓，振振翅膀，落在林瑾肩膀。

　　青衣男子手下的动作停了停，抬眼疑惑的向四处看，不远处一边干活一边偷偷看他的少女一下子又红了脸，支吾着问，“怎么了…林瑾…”林瑾微微摇头，“我们这里没有香樟树啊，怎么会有这么清新的香樟味道呢？”
　　少女放下心来，抽抽鼻子，鼻头可爱的动了动，“没有啊…坏了，林瑾，难道你鼻子出毛病啦？”
　　林瑾低下头，“也许是我错了吧…小汀，麻烦你进去陪我娘吧，剩下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小汀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向屋里跑去，林瑾看着她的背影悄悄的笑了，眼神也变的明亮而温柔。
　　只是…刚刚那个味道，好熟悉啊…像是有故人来呢…可是为什么心里会钝钝的痛了，痛得眼睛里，都要溢出眼泪来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只蜻蜓盘旋而去。叹一口气，继续蚂蚁一样的忙碌。

　　天晚了，隔壁宋伯喊小汀回家吃饭，小汀蹦跳着走了。真是单纯而明媚的女子，就像满树的梧桐花一样富有茁壮的生命力。
　　林瑾看着白发苍苍的娘亲，叫道，“娘”。
　　老人家偏头目光看住林瑾，示意自己在听。
　　“娘，等过两天，我去镇上卖了药材，加上以前存下来的钱，应该可以把药房开起来了。娘，等生意稳定了，我就向宋伯提亲，我看病她配药，您说行么？”
　　老人很吃力很认真的辩认他的话，看他说完眼睛随着笑弯了，几滴清亮的泪珠顺着皱纹滑落。她不停的点着头，咿咿呀呀打着手势像在说着什么。
　　林瑾温和的笑，为老人擦拭泪水，“娘，别哭。你看你不是早就想让小汀过门了么。”
　　别过脸，老人擦去最后一滴泪，眼神的哀伤和痛楚毫发毕现…
　　只是他看不见。这个面目和凉，一袭青衣的俊朗男子。

　　Chapter Three 梦，遗忘了什么
　　为药房的事情四处奔走时，林瑾却又碰见烦心的事。
　　他夜夜做梦，梦里是铺天盖地的雨，和繁茂的香樟。灵动的雨洒落在他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香樟的清新的气味，久久旋绕在他的鼻翼，一呼一吸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从心里破土而出…
　　就在他要想起来的时候，一定会醒来。
　　像是被自己的记忆抛弃了。这样的感觉。
　　清晨醒来，他都不知道这样的梦，他究竟是做了，还是没做。
　　而更多时候，他只能皱皱眉把这些扰人的情绪抛到一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自己的未来，和要带给另外一个人的幸福。
　　小汀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小小打算，只管开心的跑来跑去，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那一尘不染的笑容，濯亮了这一方小院。林瑾不贪心，他只想拥有一个自己的药房，好有足够的力量来守护这样的笑容，和这一份单纯。
　　门口立着的老人，不说也不动，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哪里。梧桐寂寞的开着花，落着花。转眼间，已快到秋天。

　　药房开业的那天，林瑾向宁伯伯提亲。
　　三个月后药房开始盈利，林瑾终于如愿以偿。

　　不久，林瑾的母亲溘然长逝。这一次林瑾分明看清楚了老人眼睛里汹涌而出的忧伤。娘，他在心里问，我已经什么都有了，您还不放心什么呢。像读懂了他的心思，老人的眼里染上了些许无奈，然后平静的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生活依旧。采药，晒药，分类，看病，救治。身边的妻子乖巧温顺，有时候林瑾恍惚就觉得自己在一场幸福的梦里面，他生怕这场梦，一碰就醒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夜夜走进梦里折磨他。可他已经不愿意想起来了，因为这也许是会毁了他的现有的安稳和满足的记忆。
　　只有在晨醒时，心里会微微怅惘。我究竟，弄丢了什么呢？
　　Chapter Four 曾经，现世安稳
　　小汀越来越喜欢扒着林瑾的眉头研究，“林瑾，你为什么总是要皱眉头，你知道不知道你笑起来才最英俊？”“林瑾，怎么这些时日你皱眉头的时间多了起来？”“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还是有什么心事啊？”…絮絮叨叨，仿佛那两片薄唇从不会累。若不是林瑾用吻堵住她的话，只怕她会一直问下去。
　　药草不说话，细细的晒成干，碾成段。
　　林瑾想，我多想去三生石上看看，我的前世今生，究竟有何未了的缘。

　　深秋来临，地上裹了一层金黄。梧桐叶早早凋零，落了一地。宋伯没事的时候，会过来帮林瑾打扰院子。林瑾曾要他搬过来住，好照应一点，他终是没有答应。他说虽只是一墙之隔，毕竟那个院落才有他多半生的痕迹，才有他一辈子。
　　想起自己日夜的梦，如今对他而言已是一个习惯，追寻和困惑，梦境和现实，都是习惯。林瑾不由想，它们又承载了自己怎样的记忆呢？
　　那一日的太阳落的晚，满地霞光。关了药房的门，牵着妻子准备回家的林瑾，突然看见一只蜻蜓，便好奇的指给小汀看，“小汀你看，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蜻蜓啊…”
　　蜻蜓闪闪翅膀，落在他伸出的手指上，困倦了一般，不再动了。
　　似乎又闻到香樟特有的清冽寡然的味道，淡淡的混在风里面。心脏处蓦然传来巨大的痛楚，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小汀在他耳旁焦急的唤他，“林瑾，你怎么了？林瑾！”
　　眼泪终于簌簌而下，蜻蜓最后扑闪了一下翅膀，像叶子一样飘落，落地如羽，轻盈而忧伤。

　　我终于…记起你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候，让我记起来？

　　前世我是一名患病少年，身体赢弱。而你，自懂事起就知道要“照顾生病的小哥哥”。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我羡慕别人嘴里的柳哨，你便折了柳枝给我做。我蹲在河边看鱼，你蹲我旁边看我。我跑两步便气喘，你扶着我给我擦汗。晚上我爬上房顶看月亮数星星，你攀上自家的树给我摘桃子。我看星星看到你说不再爬树的一天。那天早已没有了桃子，只有光突突的树杆。那天你的眼睛很亮，说你要嫁人了，不能再像个野孩子一样。我问你嫁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嫁人就不能再爬树了。你轻轻的笑了，笑容像一只蝴蝶。你说，林洛，过了这个春天，你就看不见我了。说完不等我开口你就从树上跳下。站住，回头，对我说林洛，下辈子记得要找到我。然后你没有回头绝然的走了，像一只翩飞的蝴蝶，带着蝴蝶般的，再也不会属于我的笑容。
　　我果然再也看不见你了因为我的病情开始恶化。我开始咳血，并且经常会昏迷，持续时间越来越长的昏迷。
　　我无法下床，屋里飘着难闻的中药味。我讨厌这个味道，它让我觉得我是个病人。如果没有这个味道，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爬上房顶，等你上窜下跳猴子一样的摘桃子。
　　我记得我离开世界的那天，阳光格外刺眼。我窗下正有一株香樟在努力的拔节，它想要把叶子伸进我的窗呢。
　　只一瞬，世界就黑了下来。最后的残景，是咳在地下的一口殷红的血，和窗外那一抹绿。
　　前世的记忆到这里终止，这是我知道的。那，我不知道的呢…

　　我不知道你得知我的死讯后毅然选择随我而来，你怕我等的太久等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在三生石前看到我的轮回是被诅咒的轮回，次次都只有二十年的命轮。我不知道你为了帮我打破诅咒，甘愿变成一只蜻蜓，代我承受那些灾难与病痛。我不知道孟婆因为帮了你而被贬入轮回，做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人。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幸福，是你放弃了生命的赌注…
　　澈。你用你的一生，换来我的生生世世。
　　可你却再也没有了轮回，再也没有了轮回的理由因为我已经得到了幸福。
　　澈，你忘了。你忘了没有澈，林洛是不会幸福的。

　　看着林瑾的眼神从空洞渐渐变得有了生气，小汀放下心来，出去端了水盆拿了毛巾进来。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小汀说，林瑾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话音顿住。看见林瑾胸口扎进去的半片剪刀，呼吸一滞。手中的盆咣当落地，水珠四溅。
　　小汀颓然跌落在床边，抱起他的头。
　　“林洛，是我。”
　　林瑾半闭的眼睛睁了睁，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
　　小汀无力的摇了摇头，“那的确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蜻蜓，我真的是你的澈。”
　　他终于明白，娘亲临逝前的眼神。也许，奈何桥边，他可以亲口问问她。
　　“孟婆说我不可能成功，诅咒是没有办法打破的。可我不信，我一定要你平安幸福。果然，你还是没有度过这第二十年…”小汀抚摸着他渐渐凉下去的脸，轻柔的话音，仿佛怕吵醒他的梦。
　　“孟婆不忍我的苦苦哀求，于是让我试一试，要我做一只蜻蜓代你受过。我急忙答应，喝下她特意为我熬制的孟婆汤。可我没有变为蜻蜓，她却被发现，被罚不能闻不能言的去人间走一个轮回，做了你的娘亲。”
　　“原来那一切只是做给你看的…我到现在才明白…”小汀惨淡的笑着，“林洛，那是做给你看的，用来骗你的啊，你怎么能够相信呢？”
　　鲜血淋漓，那半片剪刀，扎在同样的位置。
　　“林洛，别怕。我马上就来。”

　　Chapter 终.结
　　邻院。
　　宋伯冷冷的笑。“该死的都死了，我也该回去了。”
　　这一切如果不是我推波助澜，哪里会这么快。孟婆帮你没有错，你没有化为蜻蜓没有错，错在我用幻像让林洛做梦让林洛相信你变成了蜻蜓。
　　因为在你心甘情愿要为他变成蜻蜓那一刻起，诅咒就已经破了。可我是施咒者啊，我怎么会让你们轻易破了我的诅咒呢。那样我还怎么混啊。
　　一切发展的都很好。
　　快入冬了，叶子都已经落完了啊…宋伯看着光光的梧桐树干说，然后渐渐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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