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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明月,入怀清风
行之篇(记录一个人的足迹。)
又是一年。睁开眼时,柳绿了南阳,花燃了山间。泠泠清泉静静流淌,寂寂舒风拨碎水中的月光。他于草庐中轻轻翻身而起,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旋即,嘴角边绽放了一个微笑——不拘于世的青年独有的那种清狂恣意却浸着三分怅惘的笑。随意地登了木履,抱起心爱的古琴,翩飞着白衣施施然融入屋外的月色。放琴,落座,扬袂,触弦。清风朗朗,明月灼灼,弦音铮铮。郁幽的林间忽然多了婆娑的黑影,纤细而优雅赫然是一只知音的白鹤合曲而舞;孤峭的山间兀的传出一声清啼,悠远而苍壮不知可是解意的猿儿被感染上一种隐隐的忧伤……
他沐浴着山岚迎风悠然地抚琴直至晨光初现。这一年,正是建安十二年。他那时不知,他生命中的那支红烛将在这一年冬天大雪覆盖着的厅堂中被一个人点亮,直至烛尽泪干。
寒冬之际,刘备三顾茅庐,隆中对三分天下,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刘备大笑而叹:“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他亦激动壮志可酬、抱负可展、雄图可现,执了扇,横置胸前跪地深礼。知遇之恩,虽死肯负?从此,心甘情愿做了刘备取之不竭的源源之水。他深情地看了一眼熟悉的山岗,细心地托付了细碎的事宜,末了他说:“等我回来。”转身,打马,追逐着认定的主公下山而去。
剑出其芒,谁可一当?卧龙腾空,新野、博望两把大火烧得曹军丢盔弃甲闻风丧胆,烧得素有爱贤之名的曹操也忍耐不下破口大骂:“诸葛村夫!”,烧得处处找别扭的关张心悦诚服甘凭调遣,烧得天下从此妇孺皆知——刘皇叔得了一高人辅助。此人,复姓诸葛,单名亮,字孔明。是年,诸葛亮二十七岁。
惊天夺人之势一发而不可收拾。
建安十三年,他只身来到江东。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妙算东风。一番慷慨激昂,一番奇思妙想,一番知天晓地。一人周旋于江东上下,逼得周公瑾心中惜之恨之不忍决然心乱如麻,却兀自噙了一丝自信满满的微笑怡然自得地立于赵云接应的小舟之上全身而退。波涛翻滚向两边散去,他白衣风袖独立的身影湛然若神。随后,精心酝酿一出华容道,不使飞鸟尽良弓藏,巧妙自然地重挫曹操后维系三方牵制之势,为刘备将来独立一方奠定下基础。
建安十九年起,他在蜀地多方治理。明法令、除政弊、揽贤才、练兵马。蜀中一片百姓安居的和乐之景,背后是他因操劳而早生的华发。四年后的蜀章武元年,刘备称帝,任他以丞相之职。他跪地受任,羽扇纶巾掩映下的面庞上有岁月刻下的细纹,无形的重负生生逼去了他年轻时嘴角常绽的微笑,他的眼中有了更多的倦意和悲悯:然而这一切不能改变他风神如玉的自如态度。他从来就不是知难而退的人。
两年后,刘备身死,托孤于他与子龙。他眼中有泪。泪去了,眼神暗了,却是更加坚决。从此,万千重担压于一身,扶住幼主匡复汉室,他欲只手回天地,只是……有心,力可否?然而,不论结局如何,他都要倾力一搏。
蜀建兴三年,他南平蛮夷。七擒孟获,又一段千古佳话,他一生都在缔造着佳话。车过一处山岗,风景甚是怡人,他忽然让推他的小兵停下。山岚包裹着泥土清芳萦绕在他身边,此情此景,遥远却执着地盘桓在他逐渐远去却始终清晰如初的梦里。他告诉身边的小兵,功成他可身退时,他要回去,回到南阳卧龙岗躬耕了此余生。说着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深远而游离,是那样的由内而外的宁静。仿佛他不是才从一个战场上辗转下来,仿佛他不是又要披荆斩棘奔赴另一个战场。他在叙述着自己的一个梦,他知道,那只是梦而已。所以他又浅浅地笑了,那笑,是自伤还是自嘲?此时的他,不再是当初白衣倜傥、羽扇常挥、自负才学的书生了。不知从何时起,他再不着白,而着灰,那颜色就像是他沉郁而沧桑的心境。而那曾经与刘备跑马相逐笑闹莽原草青时的身体,此刻,坐在他自制的小推车上。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不知什么时候就是灯枯油尽。
他生命的最后一直在做一件事情。上一份《出师表》,而后六出祁山。这是他最后要为主公做的。这条路委实太过艰难,他却不肯歇息片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天不遂人愿,或者是天妒英才有意刁难,总是功败垂成。一次次,愈来愈多的是他的华发,愈来愈深刻的是他面上皱纹,愈来愈清瘦的是他已然累久的身体,愈来愈沉寂却不甘的是他从不曾变过的报恩之心、成事之志、担当天下之愿。
天意弄人。第六次,上方谷燃起熊熊大火映红天空时,他笑了,眉目舒展容光焕发,那一刻的火光中他似回到了青年时潇洒恣情的模样,连久来苍白的脸颊都被火光映出了看似健康的红晕。然而……然而……沉重的乌云压来,直逼得他透不过气;豆大的雨滴砸下,他却木然伫立在雨中僵成一座石雕。他叹了,他叹息的样子格外让人心碎:“天不佑我。” 他眼中的火,分明随着山谷中的大火一起,一点一点地熄了。直至寂灭。
蜀建兴十二年,又是一个“十二年”。秋风中的五丈原格外萧瑟,风过处的生物都莫名地沾染上一种沉寂的死气。病重的他最终想与天一赌,于是布下七星灯。他那时五十四岁,这个年纪却赫然是一个鬓发皆白面容憔悴的病弱老人!然而他仍是执着的,执着地不曾改变上报君恩、下救苍生、永延汉祀之心。然而……然而……风涌、灯灭、人颓。
最后一晚,他坐在小车上于山岗顶端眺望。风,很大,很凉。吹冷了他的身子,从此再也没有热过来。
天星陨落。
那一夜他曾想抚琴。可惜没有气力。他想到了出山那年的那个夜晚,他于深夜独自抚琴,山间生活虽悠然自得,他却怅惘于一身抱负无以施展。
于是他指尖流动,抚了一曲《卧龙吟》——一曲卧龙吟,山间猿鹤倾耳听,不知何人知弦意,了我匡义天下心?
寻之篇(追寻一个人的足迹。)
三国一梦,梦中醉赏明月、坐揽清风。旧月下、露风中,总有一个羽扇纶巾的身影,轻摇扇面天下气流涌动,他嘴角挂着洞悉世事的微笑淡淡地伫立着——遗世独立。
“丞相”一词,于我与挚友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了,他是我们心中的清泉明月。周旋于浊世不改清明,若暗夜灯火,再黑的夜都不能夺去他的亮。而我们的路则因前方有明灯指引,终不畏路途艰辛、执行无悔。
一日,挚友问我如果日后有机会,可愿陪她重走一番丞相北伐的道路,感受那天风浩荡、暮霭荒原、秋水潺湲、残阳泣血?我答:携子期之手,游丞相故地,但得所思所感所虑所悉,都有一刹而心通的人。如此实乃人生幸事。
世人皆知诸葛孔明一生都在书写着佳话,他自己本就是人间的神话。诸葛其人,自信满怀、运筹帷幄、淡定自如、鞠躬尽瘁。东汉末年最耀眼的明珠,从草庐中走出便是龙腾深海、鹤唳九天:火烧博望、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妙算东风、巧借荆州、西下两川、占据汉中、受托白帝、智退五军、七擒孟获、六出祁山……忠直如他,“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操劳如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追寻一个人的足迹。他打动我的,却是这些零散的动作——我以为可以概括他一生的动作:拜、叹、笑、摇扇、落泪、换衣、夜书奏章。这些平平常常的动作,由他做来无故地添了太多动人心魄的牵扯。这些动作本是死的,由他来做却注入了他的风骨、他的魂灵。
我记得他的四拜。草堂中一拜,认定主公;受印时一拜,感佩重用;开国时一拜、统领群臣;出师前一拜,尽诉衷肠。他是个认真至极的人,是以他的每一拜都是那样一丝不苟。拜,是承诺的一种方式、是担当的一种方式。从第一拜起,他就将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刘备以及他的后嗣。
我一直不能确定,他一生的转折,或者说他给我感觉的转折来源于他的换衣。由白衣到灰衣。之所以这样敏感于他的衣装是因为,这几乎是两个不同的他。前者,倜傥自如清狂带着几分年轻的调皮甚至是顽劣。让人感觉到轻松。他一牵唇、一挑眉、一摇扇,目光中总是多多少少露着狡黠直叫我忍俊不禁——山人自有妙计。后者,素朴瘦削深沉带着几分倦意甚至是寂灭。让人感到辛酸。他一板面、一轻咳、一蹒跚,目光中总透着几分悲悯、几分不堪重负——虽得其主,不得其时,命也否?
年轻时的他,那样轻轻意意便可笑得开怀;可后来,他的笑要想到达眼底却是那么艰难;年轻时的他,随意扬袂挥扇气贯长虹;可后来,那把羽扇似与他一起衰老了去,动一动都那么没有气力。他的叹息越来越多了;最终所有的叹息都化作从他眼角顺着面颊滚落的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就这么落了下来……映着星光一闪,最终陨落,如同他的生命。
一灯如豆时我总也忍不住想起他夜下疾笔的消瘦身影。他若以袖掩面轻轻一咳或是弃了笔撑着额轻叹一声,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重重一紧。我总觉得那一笔一画不是用碳墨写成,那字里行间是他的心血、他的生命。
忽然想到伯约临终时卫瓘所言:“天命所致,非将军之罪也。”我不知伯约是否因此一句而释然。我亦不知,若是给丞相这样一个解释,他可否接受。
于是,我看着他一步步步向命运设定的那个结局时一直在想,是什么让他改变,又是什么让他不曾改变。
我想聪明如他是洞悉了最终的结局的。可他文弱清举的身骨中却蕴藏着欲与天地一争的傲气——天命不由人,我命不由天!只要还有一分气在,谁能说最后就不会赢?更何况,此生已许,上报君恩、下救苍生、克复中原、永延汉祀。他是有恒持终之人,一意决断,死无悔改!
这个世上从来不乏欲只手回天地的人。不乏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缺乏的从来都是让他们一展宏图的天时地利人和。不是每个人都能豪情万丈道:“纵万千人,吾往矣!”历史的洪流很快将他们吞噬。一并淹没的是那些幼稚的、深切的、热情的、颓然的太息:我本楚狂人,怎奈时不楚,地不楚;我欲回天地,怎奈时不济,运不济……
很多人都选择了顺应、选择了逃避。
我欣赏的却是明知悲剧却倾情演绎的人。却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坚定地道一句“纵万千人,吾往矣”的人。却是不肯向命运低头服输的“不识时务”的人。
至少,他在抗争。至少,他在尽力改变。平生空负林泉信,这是他的遗憾。然而,年少时他已许一生为升平,是以他不曾悔、不会悔。
不求无悔、但求无愧。丞相,他用一生践行了他的梦想、他的誓言。
往事昙芸、风烟俱尽。然而我还在历史的书卷中苦苦追寻。
追随着一个人的足迹,淋漓着一个人的碧血丹心。
唯记,长风千里、明月熠熠、清泉涓涓。
弦,终会知音;蝶,终会破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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