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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知音
方琮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笑的男人。
原本听说这次举家出外秋游途中要经过白家外庄的时候，他只是抱了瞻仰一下传说中惊为天人的白家二少爷“天颜”的念头，谁想得双方一照面，他的目光就被站在白二少爷身旁笑得春光灿烂的那小子吸引了去。
那小子自称姓卫，大名“天阶”，天阶夜色凉如水。
“好名字！”方琮夸了一句，那小子就笑了个牙不见眼。
方琮的老爹是河东地区最大的粮食收购商，也是白家这样的大地主正欲极力拉拢的合作对象，白家二少爷白沐昙年少有为，据说已经接过了白家大部分的生意管理权，而这个爱笑的家伙卫天阶，则是白二少爷的表哥，专门为他做帮办的。
这表兄弟两人郑重而周到地将方家一行人迎入了白家外庄，看样子是做足了准备，想趁这样的机会谈下一笔大买卖来，谈生意是个斗心智斗体力的过程，对此，方家和白家都是有备而来，彼此心照不宣。
方琮对生意不感兴趣，他来，就是为了玩儿。
白二少爷的确不负传闻，丰神俊朗，天人之姿，方琮来之前就已有了些许倾慕之心——他的喜好并非私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不熟悉他的人也能从坊间闲谈中听说一二，白二少爷应该对他也有所耳闻，对此方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遮不掩肆无忌惮地将目光向着白沐昙投过去，目光里就挤进来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阿琮腰上这块玉莫不是红山碧玉龙？”
阿琮？方琮挑了挑眉，这小子还真不见外，跟谁都自来熟。
“天阶是行家，的确是红山碧玉龙，八百年的。”方琮也不客套，目光在卫天阶的脸上落定。
这小子相貌生得真是好，眉目如画说的就是他了，眉梢轻扬的时候透着一股子风流劲儿，眼波流转间星星闪闪的像横了一汪银河，最妙的是那两片唇，唇角一挑，勾魂夺魄的坏笑就出来了，是个女人都无法抵挡这笑，能让你骨酥筋软，能让你肝肠寸断。
纨绔子，风流货，浪荡人，方琮立刻对卫天阶带给他的第一印象做出了判断。
他和他，骨子里是同一种人，玩世不恭，嬉笑人间。
“我家里曾有个八瓣花纹的玉碗，也是红山古玉，”这小子舒眉展眼地笑着，“一千五百年的，我们家老爷子当成宝贝在架子上摆着，我小时候不知事，有一次在家门口看着个乞丐拿着破了七八个口的碗在那里讨饭，觉得可怜，回屋就把那玉碗拿出来给了他，让他把那破碗换掉……我们家老爷子险些没打死我。”
方琮哈哈地笑，觉得这小子实在有点儿可爱，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把自己的糗事拿出来与你分享的，世上虚伪装相的人太多，方琮早就看得腻了。
“我家里也有一只这样的玉碗，好像也有上千年的年头了，家里博古架上没处摆，一直在库里白收着，左右没个用处，不若送了天阶你，也好给你们家老爷子一个交待。”方琮一向大方，没理会自家老爹从旁边射过来的眼刀，自顾自地许了诺。
“嗐！早些遇见阿琮便好了，自从老爷子把我臭揍一顿，我就上山下地出泥入海地想尽了法子给他淘换古董，好容易得了个两千多年的玉座屏孝敬了上去，这才没把我逐出家门自生自灭，如今老爷子天天把那玉座屏搁床头赏玩，早忘了那玉碗为何物了。”卫天阶笑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方琮脑海里就没来由地浮上这么一句：
“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
无需兰熏，不必玉雕，天然成就了如此的芳香与绚烂。
卫天阶，纯天然的一个妙人儿。
白家为方家置办的接风小宴很是完美，好酒好菜好陪客，方琮看得出来，卫天阶就是专门负责来陪他的——白沐昙负责搞定他老爹，卫天阶负责搞定他，双管齐下，目的当然是为了谈生意。
可惜他们兄弟俩都错估了他方琮，虽然他是方老爷唯一的儿子，将来方家偌大的家业也会落到他头上，可是呢，他，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
方琮有时候会无聊地想，自己莫非根本不是老爹的亲儿子，都说子女的兴趣爱好以及特长很多都是遗传自父母，可他却对做生意赚钱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他讨厌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人人都挂着虚伪面具，你完全料不到对方笑容的背后是不是有一柄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正在对着你闪烁森寒的光芒。
他也讨厌女人，她们贪慕他的家世他的钱，就算有人真的只喜欢他这个人，他也看不惯她们在他面前佯装出的或娇羞或冷艳或无可挑剔的完美行止。
他只喜欢天然的、自然的东西和人，比如大漠狂沙，比如江南烟雨，比如……卫天阶。
嗯，他挺喜欢他的，尽管这小子此刻的脑子里正在琢磨着怎么拉拢他以达成生意上的需要，而且，他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纯欣赏罢了，欣赏他长得俊，欣赏他笑起来很勾人，欣赏他风流的气质善感的心……重要的是，这小子实在太爱笑了，吃口菜也笑，喝口酒也笑，对着方老爹这么个老头子笑，冲着白沐昙身后站着的那个大眼睛丫鬟也笑，满桌就只听见他那把清透透的嗓子发出的笑声，直笑得，直笑得方琮也跟着不由自主地翘着唇角从头到尾。
方琮有了些醉意，方老爹被白沐昙和卫天阶拉去了书房谈生意，他就信步出了院门，田庄上的月亮比城里看着大，白白亮亮，晃得他一阵目眩。
这次出来秋游，实在也是因为他闲得太无聊了。家里的生意他从来不理，方老爹早已拿他没了办法，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逗猫遛狗逛街听曲儿，能吃的吃遍了，能玩的也都玩过了，人生好像也就是这么回事，没什么意思，他无可追求，什么也不缺，混吃等死，荒唐度日。
唯一看不厌的只剩下了这人间景色，只不过，一个人赏景，终究还是伤于孤独，然而同伴好找，知音难觅，越是无人交心，就越是空虚孤寂。
方琮知道自己每日的纵情声色不过就是为了掩盖这孤寂罢了，谁也帮不了他，他快乐并痛着。
方琮仰头看了一阵月亮，直到把自己看得吐了，蹲到水沟边撕心裂肺地呕了一阵，眼角挤出了泪花。
许是真喝的多了，方琮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手摁着脸狠狠地揉搓，这日子越发的无聊，寂寞啊寂寞，寂寞是个狗娘养的货！
叮的一声，腰上的玉佩脱了扣，掉在身旁的石板路上，红山碧玉龙，八百年的年头，出土的时候已显斑驳，他也不在乎会不会损伤古物，直管找了个玉匠修饰一新，其实几乎已看不出古玉的原貌，任谁都会将之当做一块新玉，不成想倒被卫天阶那小子一眼认了出来。
想到卫天阶，就忍不住想起他的笑脸，一个人怎么能笑出百般样貌来呢？对着方老爹，他能笑成孩子般的天真可爱，对着白沐昙，他又笑得坦率而本色，对着他方琮，那笑容却又纯透无害两靥生花，你说他圆滑吧，他却从来不趋附讨好于谁，说他还有些天真吧，又偏偏很有那么几个心眼儿，风流是真风流的，声色犬马玩儿起来他不比他差，难得的是纨绔放荡的外表下，他有一颗傻纯傻纯的心。
方琮看得到。
拍拍屁股站起身，莫名地有了几分精神，把玉佩重新在腰上挂好，仰脖伸了个懒腰，天阶夜色凉如水，天阶，卫天阶，有意思。
客房是早就准备好的，干净舒适，然而方琮有认床的毛病，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起身推门出来，在廊下站着听虫鸣。正房里老爹的房间还亮着灯，隐隐有说话声传出来，没多时走出来个女孩子，借着灯笼光一看，是今儿个接风宴上立在白二少爷身后的那个大眼睛丫头。
席上卫天阶冲着这丫头笑了不止一回，推测她在白二少爷面前是个得用的。
方琮冲她招了招手，才招了一下，自个儿就愣住了：叫她干什么呢？只是因为忽然想到了卫天阶那小子？
暗中笑了自己一回，那丫头却已经走到面前了，恭恭敬敬地行礼，问他有何事吩咐。方琮想了想，跨上两步去，压低了声音问她：“卫家少爷你可熟悉？我是说……卫少爷平日有什么喜好？喜欢吃什么？不拘哪方面，把你知道的都说与我听听。”
话一出口，就又后悔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追求过别人，无非是投其所好，怎么能逗人开心怎么来，做小伏低，小意儿温存，追上了手，玩过丢开，抛之脑后，再见面也不相识，都不过是解闷儿消遣，如今还拿出这一套来想要用在卫天阶身上，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不大舒服。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收也是来不及了，那丫头倒是个谨慎的，模棱两可地给了个答复，只说卫家少爷爱好广泛，性格外向云云。
爱好广泛，方琮想起了卫天阶在古董识别方面的眼光，便从怀里掏了块韘璧相合的玉出来，递给那丫头：“烦劳丫头你把这个给了你们表少爷，就说是我从古玩铺子里淘换来的八百多年前的玩意儿，也不知是真是假，请他替我鉴别鉴别。”
好吧，他承认，他就是想搭上卫天阶，他就是喜欢看着他鲜活的眉眼生动的笑。
后半夜睡得倒是真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方琮就去主人的院子找卫天阶了——闲得慌嘛。
虽然方琮这次来的最初意愿是想结交一下白二少爷，但是接触之后他发觉这位仙儿似的人物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和他一比，卫天阶小朋友实在是憨厚可爱得多了，闲着也是闲着，聊个天儿散个步，打发一下寂寞那个小贱人。
卫天阶小朋友笑眯眯地带着方琮往田里去了，田庄上的空气格外清新，晴空碧透，远山黛熏，走得远了些，四下无人，全世界就剩了他们两个。
“那玉是假的，”卫天阶笑着从怀里把那块韘璧相合的玉掏出来，“玉是真玉，年头却超不过十年，被人做了手脚，你若是重金买下的，那可就真赔了。”
“天阶当真是行家，”方琮接过那玉看了两眼，随手丢进了草丛，“毁尸灭迹，省得老爷子知道了又要大板子收拾我。”
卫天阶又笑了，阳光穿过头上的枝叶漫洒下来，一片灿烂。
“我们家老爷子的大板子都已是家常便饭，三不五时来上一顿，半月不捱反而还不习惯。”他嘻嘻哈哈地说道，一脸的满不在乎。
“为的什么？”方琮也笑问。
“什么都有，我听个戏他打，下个馆子他打，和朋友出去玩他打，老老实实在家歇着他还打，”卫天阶弯了腰掐下路边一朵野花来，随手别在耳朵上，“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永远不成器的，要听戏，成，只能听《阳平关》，不能听《游园》，为什么？因为是老爷子指定的；下馆子，也成，只能吃南菜，不能吃北菜，为什么？还是因为老爷子指定的。和什么样的朋友交往，读什么样的书，办什么样的事，甚至娶什么样的媳妇，都得按着老爷子的意思来，我不肯，那就天天捱打，哈，老爷子生了我这么个儿子也是上辈子造了孽，他给我铺了康庄大道我不走，偏爱走那土坡石路，你说我是不是个孽子？”
方琮半晌说不出话来，想起了自己老爹隔三差五在耳边的咆哮：“你这个不孝子！让你往东你偏往西！不让你做什么你偏做什么！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爹我生怕你多走了弯路多吃了苦，万事为你安排得妥妥的，可你呢？！怎么就偏偏不肯听我的话？！”
方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爱听老爹的话，老爹说“今儿家里有贵客，你给我穿戴齐整了来迎着！”他就偏偏穿了一身五色补丁的大袍，插了满头红黄蓝紫的花儿跑到客人面前晃，老爹大板子打得他半个月下不了床，他还挺开心。
老爹说：我在某某街上盘了个铺子，你去试着经营，卖粮食。
他就把粮食全分给了叫花子，粮铺改成了鸟铺，专卖各色供赏玩的家巧儿，老爷子杀去铺子的时候还被落了一头的鸟粪。
老爷子说：张财主家的大少爷将来要继承家业，你提前同他搞好关系，将来买卖上合作起来也顺利。
他就跑去同张大少爷的死对头李大少爷好，两个人牵着头洗得干干净净的猪崽儿见天儿上街遛，张大少爷生了个朝天鼻，大耳朵小眼睛，同那猪崽儿就像兄弟俩，把张大少爷气得在家里吐血。
老爷子说：你这王八羔子没事儿别总在外头游手好闲！老子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月要参加的宴会，好生去做客，将来必须得在这些人家里挑媳妇！门当户对，对生意往来也有益处！
他就包下了整座万花楼的姑娘，每次赴宴都带着这些姑娘一起去，直到没有一户人家肯再让他进门。
老爷子气急了，直接给他定了户人家：你不娶也得娶！
他就干脆再也不要女人，夜夜宿在小倌儿馆，日日追求美少年，怎么淫奢怎么玩，吓得满城没有一户人家肯把闺女嫁给他。
他以为，全天下只有他这么一个混帐东西犯着大不孝地跟自家老爹对着干，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
看到这样的卫天阶，方琮就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看到了那个被压抑着束缚着的可悲之人，微薄的力量反抗不了整个世界，只好破罐子破摔，折磨别人的同时也在折磨自己。
他不是不想孝顺爹娘，他只是，不愿做成另一个人，那不是他，他只想做自己。
方琮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压下胸口的涌动，笑着接了卫天阶方才的话：“你来给白二哥做帮办也是你们家老爷子的意思？”
“对啊，老爷子早就给我安排妥了，先在白家做帮办，做得熟了就回家去接手家里生意，”卫天阶吊儿啷当地摇起手里的扇子，“有这么好的一个爹我还求什么呢，乖乖儿地听话就是了，一辈子省心呢。”
反话，方琮当然听得出，却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劝，且劝又有什么用？他自己不也早把破罐子摔得粉碎？胳膊拧不过大腿，忤逆不孝，莫说宗族，世人的口水白眼也能千刀万剐了你。
他不怕剐，他只是不想死得这么憋屈。
“总得想法子让自个儿痛快点儿。”方琮忍不住拍了拍卫天阶的肩。
卫天阶偏过头来看他，星子似的眼眸里是了然的神色，他比方琮想像的还要聪明且敏感，他比他还要早地就嗅出了他们俩身上相同的气味，所以才肯同他说这些话，他们都是逆子，都是异类，都是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宁可被压死，也不愿把一颗心败给这讨厌的世界。
“是，得自己学会找乐子，”卫天阶哈哈笑着点头，“众人皆醒我独醉，百年之后还有谁？！反正谁也逃不过一个死，痛痛快快的总好过憋憋屈屈，阿琮你说是不是？！”
方琮也哈哈地笑，都说常恨知音千古稀，不想面前就有个钟子期。望着这人唇上那抹清透笑意，方琮的心，一阵怦然。
接下来又聊了些什么方琮已经记不大清了，只知道这人一直在笑，那张嘴吧啦吧啦就没有停过，他一路跟着哼哼，清新湿润的风掠过山峦，拂过田原，透过衣衫，浸入心头，阳光在这人的睫毛上跳跃，一眨眼睛，一颗星儿就落进了瞳子里，方琮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白日梦，光影缭乱，色彩纷呈，身边少年偏着头，乌黑的鬓角玉白的颊，生生地胜了颜色一筹，就这么一笔一画地勾刻在了他心脏前面的那根骨头上，以至于令他产生了一个诡异又无聊的念头：百年以后的某个雨夜，一道闪电正劈在他的坟头，坟开棺裂，露出他老人家的那副形容猥琐的枯骨，靠近心脏部位的那根骨头上，豁然刻着一副鬓角，旁边还缀了一行字：
但误终生为天阶，此情无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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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本卷是《会吃才会赢》的番外，第一次尝试写耽美，不喜欢的亲请慎入喔～
☆ 故事以《会吃才会赢》的剧情为背景，没有看过原文的朋友看起本篇来可能会有点吃力哟～
☆ 琮：音cóng，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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