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结金兰佩锦年

　　壹．曾结金兰佩锦年

　　曾结金兰佩锦年。

　　这是大学最后一年想到的句子。安妮新出了《素年锦时》，读着她，忽而想到这么一句，交由树雪“审核”，迫不及待想要发给林落和乔乔。将踏出校门的关口，这句子算是为我们最美好年岁里的情谊做结吧。

　　树雪文字底子好，是她看安妮感染了我，却屡屡阻止我看：小孩子家不要看她的书，会把人看颓废掉哪。其实我一直是老样子啊，和每个人都相处和睦，不懂得挑人缺点，对男孩子们的示好一律拒绝，遵照哥哥的嘱咐极少沾酒，更莫说烟，也从不莫名忧伤。没有哥哥、林落和乔乔在身边的四年因有树雪而安然度过。树雪生活严谨，对我亦严格管束，犹如亲姐妹。

　　树雪看过句子只问写给谁，告诉她：中学时代的两个人和大学时代的树雪。她听罢便笑开，却仍有不满：把我排在后面呀，我还是不如她们。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哪。

　　树雪很好，但林落和苏乔是故人呀，那么珍贵。

　　文学社放映好片子，树雪拉着我去看，跑小吃街买大袋现做的爆米花带过去，草莓味的爆米花，香甜香甜。途中将那句话发给林落和苏乔，回过来的都是两个字，呵呵，不错。她们总是很忙碌无暇的样子。

　　片子是《她比烟花寂寞》，观众不多，冷清寂静。树雪说，这样的故事不可能有许多人看，她不商业不娱乐，只是将一个如烟花盛放的女子的烬灭展示给你，要你照见自己的内心。大袋的爆米花几乎原封未动，两个人坐在小树林的石凳上将它消灭干净。春天已经过去一半，树雪问嗅得到空气里混杂的花粉味道吗。使劲地嗅啊嗅，像小狗。两个都大笑。

　　其实我还是很介意。我希望她们说的更多。比如问我那句话的意思，比如告诉我她们的感触。

　　贰．偶寄云间一纸书

　　林落学园林设计，有一回来信，信里夹了红豆。高兴不已。树雪说如果你张檐哥往信里夹红豆不得高兴疯了。哥哥当然不会夹红豆。哥哥学画，总是夹小幅的画，他的针笔写生美极了，每一幅我都精心存着。苏乔的信最少了。她总是很忙，参加学生会，勤工俭学，假期也打工，偶尔来信，多是回复我在信里说的事，再说她做的事，信也短短的。她真是太忙了。

　　爸爸总要赞赏苏乔。三人之中，家境最差的她最为坚强独立；而我与她相反，在家买个内衣都要妈妈领着，在学校则总要树雪陪着。假期回家爸爸常会问起苏乔。自上大学她便没回家过，自然无法再来家里玩。说一回她的事爸爸便要教训一回，不外乎女孩子长大就要学苏乔的样子，要自立。其实我也会自己做事啊，但是有妈妈在身边为什么要独自进行呢？对苏乔抱怨爸爸，苏乔在信里安慰：如果我和你一样有妈妈在身边，一定什么事都要妈妈陪着。所以，我才不要听爸爸的话。

　　林落和苏乔，爸爸只熟悉苏乔。我和苏乔初中便认识，认识林落则是高中的事。初中常带苏乔回家，两个人数学都一般，总是一起讨论。苏乔勤快，吃完饭要帮忙洗碗，爸爸就借机数落我懒惰，平时从不洗碗。爸爸什么都拿苏乔和我比，可他比了几年我都是老样子。若不是成绩总比苏乔高不少，在爸爸眼里我一定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了。

　　哥哥在我们初三时已念高二，休息日有时过来玩，哥哥是美术生，但是文化科也学得好，爸爸喜欢，总要留他吃饭。苏乔在哥哥又在，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虽然功课已经很紧张，我还是央哥哥为我们两个画肖像。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让哥哥画双人像。双人像难度较单人更高，哥哥依然将比例处理得无可挑剔。画里的两个女孩子，十五十六的年纪，眉目分明，笑意清甜。而彼时却有些幽微心事，即使是对苏乔也不好道破。那心事，自然和哥哥有关。

　　中考迫近的春天，执意要跟着哥哥到山里拍照写生，对家里撒谎说到苏乔家复习，其实连苏乔也一无所知。哥哥摘了油菜花要别到我鬓边，忽而伤心：到老的时候哥哥也会这样为我簪花吗？哥哥一怔，旋即是笑：看你乖不乖咯。哥哥的笑容，是油菜花的颜色。

　　夏天我和苏乔都考入哥哥的学校，可惜不同班了，还好休息日苏乔依然时常会到家里来，哥哥也时常到家里来，三个人在一起做功课，偶尔让哥哥辅导个别题目。哥哥对我和苏乔总是一样的笑容，只是他时常要揉我的头发刮我的脸。苏乔眼明，看出我们不是一般从小一起长大的好。
　　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从小一起的男孩子何止哥哥，但是升初中后只有对哥哥反倒比小时更依赖。因为哥哥是最好的人啊。小学时候元宵节一到哥哥便每晚带我去邻村看戏。张家婶婶对哥哥管得松，只叫他看好我别走散了。同去的其他孩子东跑西逐，买零嘴遛庙堂，独我和哥哥定定地坐着看。卖蚕豆的妇人提篮里一包一包的蚕豆，挨个座位走过来，哥哥便会买来与我吃。那蚕豆又软又香，至今不明白加的什么作料。妈妈说再没有比张檐哥更懂事的孩子了。晚上的戏放到十点钟，我夜里困了哥哥便一路背我回来，小心翼翼地将我交到爸爸手里，彼时我在他背上竟然都睡着了。

　　高中的所有作业里周记是最轻松的一个，和哥哥苏乔有关的事实在太多了呀。和苏乔互换周记看，苏乔曾喟叹：你从来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吗？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伤神。与苏乔比，着实是不识人间愁苦。苏乔忽而皱起眉问：张檐很快就要毕业离开，你也不伤心吗？是了，哥哥就要毕业离开了，不可能每个周末都见到面了，但是彼此惦记着，时常联络，也不是悲伤的事啊，除非，除非哥哥在大学里遇到了更喜欢的人。这样对苏乔说，不禁晃了神。

　　而事实是哥哥在离开的两年一直平心静气顾自念书，偶尔在信里说起拒绝某个女孩子的事，要我安心读书。我于是很安心。我也告诉哥哥同桌林落如何厉害，可以将他的画摩得好像，于是将几幅画送了她，还有，我和苏乔又同班了。高三寒假四个人终于聚到一起。哥哥为我们三个拍的照片是我们迄今唯一一张合照。夜里三个人睡一张床也不觉得挤，那么暖。

　　夏天的事却不如意。林落专科，和哥哥同城。苏乔只中三本，英语，学校和哥哥很近。独独我，尴尬的重本分数，差的去不得，好的进不去，最后和他们离了万里远。苏乔学费昂贵，学费贷款，爸爸要借钱给她，她却执意不受，只说家里会解决。爸爸又叹又赞。所幸苏乔和林落都与哥哥离得近，只叫哥哥时常与她们来往照顾。而我独自一人，幸有树雪，不然不知会怎样孤单。

　　叁．春到荼靡花事了

　　苏乔曾说我是不愁朋友的性格。寝室里四个人，相处融洽，但是友善与交心不能等同。只有树雪像姐姐一样，看顺了便赞看不顺便贬，帮着我成熟起来。但是林落和苏乔的事，我不习惯对树雪说。书信偶尔一封，不是我所想要，林落偶尔打电话过来，苏乔从来没打过，因为我总想为她省钱，总是自己打过去。第一年联系最频，第二年渐少，第三年第四年更如此。许多人是会被时间冲淡去的，而林落和苏乔没有。直到要毕业，忽而想写一句话，纪念最珍重的人。

　　大学四年，和树雪一起看了不少不干本行的文学书，专业也还过得去。树雪成绩优秀，要去大时装公司闯练。我则家里商量好，花一年时间创业，做服装订制。爸爸是有眼力的人呢，我确实无用，苏乔可以自己解决生活费，而我到毕业还要家里资助大笔钱做结局不明朗的事。告诉爸爸苏乔林落都已找到工作。爸爸倒不唠叨了，只说，既然有梦，既然爸爸有能力，自然要帮你，不让你像别人家孩子有那么多遗憾。记忆里自己除看书看电影，从不流泪，这一回眼睛却酸涩起来。

　　离校，坐上火车，发信息告诉他们自己已离校，却未告诉他们去的正是他们那边。想吓他们一跳，制造一个惊喜。良久，苏乔回来信息。

　　「如今你已毕业，我答应了张檐等我们都毕业了再告诉你一些事。他总把你当做一个小女孩，即使你已经二十二岁。他生怕伤害到你，一拖再拖。他对你就是太爱护，但毕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他对你的感情很澄澈纯粹，兄长的疼爱，不含杂质，这样的感情比爱情更牢靠吧。」

　　我看不明白看不懂，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拨通她的号码，那头踌躇，终是清清楚楚地说：我和张檐在一起已经一年了，没有告诉你。

　　突然很疑惑自己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你从来没有不开心的事吗？」

　　早就有了，从你们音信几乎断绝的时候起就有了。你明知我最不能失去哥哥，却那样做。而哥哥明知欺骗是丑陋的事，而林落，一定什么都知道，却都那样做！

　　「你是多幸福的孩子啊，永远不用伤心流泪。」

　　现在我痛哭失声了，不值得羡慕了。哥哥的信息一条接一条，一个“对不起”便什么都明了，再多一个字都读不下去，全部删除。

　　火车到站，买来回家的车票，径直回家。

　　肆．心疼你倏然长大

　　独自在家的日子，寡言语，多做事，如此才能无暇伤心。爸爸仿佛发觉了变化，笑说变成熟了。眼睛险险地要湿起来。

　　按自己的身量试裁制新衣，一件一件，店里挂着，也传到网上去。所做多是裙，也做些与裙搭配的上衣，整日琢磨款式，研究面料和纹样。我做的那些衣裳爸爸是不喜欢的，道是那样的着装会使女孩子显得怪异，不合群。但那是树雪喜欢的风格。我自己不大穿，却喜欢那样穿着的树雪。况且树雪说过，经营店铺没有个性便不好立足。

　　如此，时间一月一月地过去。新手机号码仅告诉林落。她说无法阻止苏乔，只好能瞒我多久是多久，愿意相信她心里其实不忍；或者，愿意在平复些许后，听她细细告诉我始末，她却将我的号码透露给了哥哥。哥哥的电话一律拒接。无以面对。被自己最幸福的年岁最喜欢的人一个一个背叛，深深羞耻，无法面对。

　　哥哥新年有回来，却只在家呆了两天，离开时将婶婶伯父都接去学校。我不在，我在树雪处。只听说他很有出息，成绩优异，已定下边攻博边留校教学。他必定会将苏乔介绍给家里，一家闹热。

　　对树雪什么都没说。不知几时，变得什么都不会说了，只是不声不响跑过去，和树雪一起窝几天。树雪工作到年关，无法天天腻在一起。于是帮忙买票，清理她的小阁楼，穿起她衣橱里的衣裳，有些不经意的瞬间，笑容漏出落寞。一起看片子，拣来《尤利西斯生命之旅》，发丝凌乱的头被树雪抱住。她说，心疼你倏然长大。

　　长大是什么东西呢？是失去最好的年岁，失去最珍重的伙伴最喜欢的人，失去快乐；然后从此忘记怎样大笑怎样撒娇？

　　林落廿八才回来。不再邀她到家里，自己到她那儿去，同宿一晚。她不甚谈苏乔，只说哥哥是沉静内敛的人，喜欢自立坚强的女孩子。听她这样的解释，竟然笑开。在他眼里，我当然不及苏乔自立坚强。

　　在他们所有人眼里恐怕我都是个无用的人。所以所有人都可以轻视我，将我的疼痛随意践踏。而我唯一想要知道的是，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哥哥。

　　她不因为喜欢，只是许多时候遇到难题便去找他，亦照料他生活，自立坚强并且体贴，于是哥哥深深喜欢。

　　我对她的怨深过哥哥，只觉是她抢走了哥哥，却到底是，哥哥喜欢他们才会在一起啊。我偏心了。对自己的私心深觉羞耻，在林落面前哭出来。这半年来，第一次对着一个人哭。

　　我最难过的事已与背叛无关。我最难过的是：她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有一个。为什么不求我原谅？林落不能答。双双躺下，黑暗之中，林落絮絮地说话。

　　高三结束的夏天那场台风我总是记得。你家的推拉窗外风鬼哭一样呼呼地叫，但是里面很安宁。你找出最喜欢的碟子和我们看。那也是我喜欢的。你还事先买好材料，和我们包饺子。从来没有台风夜过得那么没心没肺。你是有心的孩子。

　　我是有心的孩子。原来她一直知道，知道我对她们的用心。许为一辈子最珍贵的朋友，相处的每一刻都希望她们快乐。她们都明白吗？

　　只是，总觉得你心里装的又太少，是没有体味过艰辛的孩子，你的重量……

　　我的重量。在她们心里，我是怎样的重量？

　　那些年里，你是最轻的。

　　你是最轻的。在她抱过来的时候，哭出声音。我知道啊，那四年里便已知道。我是最轻的，只是她们太重，仿佛连自己也重起来，始终坚信着，彼此将不渝，却到底，到底是太轻了。

　　大年夜哥哥发来祝福，字斟句酌后，短短地回他。哥哥幸福就好。

　　林落说，其实最宝贵的应该是你，心里轻了，装的都是好东西，那么好。林落说，在我心里，你是懂得原谅的人。他们相爱，不曾犯错，没有资格不原谅。无谓原谅，但是永世不会相见了。与那个人之间，尴尬难堪，无颜相见。

　　与树雪通长长的话，蓦地嗒然说寂寞。树雪沉吟片时，郑重许诺，再攒些钱，辞了那边过来相陪。如此甚好。

　　一年时光亦短亦长，做了不少事。一个人旅行，到纺织厂考察，制作新衣，揽到更多客源。与哥哥那边几无联系。听说哥哥在学校里做得挺好，事业顺利。他和苏乔的婚事也应不远了。爸爸偶问起苏乔，搪塞过去。

　　又到新年，树雪磊落践约，毅然辞职，扬言要凭她的本事将店做大。她一定能做到呢。林落回来，跑去找她，带了材料去，扬言要与她折腾饺子。多久呢，从毕业到此时，一年半，终于重新大大地笑开。

　　夜里双双躺下，黑暗里，林落仍复絮絮地说。

　　你多么好，懂得走出来。有时伤痛可使人成长，变得饱满。

　　我不知道该怎样答。如果能有其他伤痛替代他们两个，其实，我想要换成其他。

　　伍．纵使一地心疼，也是宝贝

　　惊蛰日林落来电，沉静告知，苏乔与哥哥分手，与新男友四月结婚。更说，其实他们上一个春天就已分手。当事人不说，她也是有意瞒着，又是瞒着。

　　这一回已不怒，但也不喜，这终究是哥哥的伤心事。

　　相隔两年，终于去见哥哥。对哥哥曾经有怨呢，怨他无情。但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还有哪一个男子会像哥哥一样在我们各自长大成人后依然待我如明珠？

　　哥哥惊蛰开始咳嗽，每年的老毛病。我执意留在哥哥身边，悉心照料。哥哥对我总是笑得温暖，我清楚其实他心里疼痛。自己也曾体验过，什么都懂了，不强要他流露真情绪，什么都不多过问。平日为他熬药，遍做家乡美味菜肴。从校外进来探望的张家婶婶私下展颜：“当初不该负了兮兮，如今兮兮竟还有心。他执意独留校舍，我原本多担心呢……这一次，一定不能再迷了眼辜负了兮兮啊。”

　　我仅是笑，不好告诉长者，我对哥哥的种种，岂止是因为爱情。

　　一年多，哥哥因苏乔犹然心痛，说到苏乔当初接纳他的种种，迟疑犹豫。分手之时她对他坦白，他与我在一起时太美好，他给我的一切她都想要。从认识他之日起她就羡慕，如今得到了，满足了，明白了：他不是她真正喜欢的。

　　原来我的幸福是让你难受的事。

　　所幸，如今我不再是使她难受的人了，我对她也不再怨，算是两清了吧。她四月时候做新娘的模样我看不到。突然很好奇，如今的她真正满意的幸福是怎个模样。对林落说。林落答应拍了照片传给我看。林落说，第二次的隐瞒，想要你在苦里浸得久一些，然后自己将一切都放下，这样的兮兮，可以像酒一样，陈得香起来，心喜你愈久弥香。谢谢她。

　　哥哥大半月后身体早恢复如常，我彻底心安。到我回家的时候了。

　　晚上邀了哥哥出去大吃，向他道别，也知他的怅惘不舍无关爱情，仍是欣慰：如今的我们，多像回到了小时候。

　　“哥哥，如果将来心里安宁了，想要一个人陪了，就先来找兮兮吧。如果正巧哥哥和兮兮都没有新的挚爱，兮兮很想回到小时候的那些年生。”

　　想要在一起，像亲人一样。这样的珍重依赖是比爱情更恒久的吧。哥哥只是满眼的愧疚，说着伤不伤配不配的胡话。

　　所以，我要离开，要给他时间。不知道这一去又会是多少年光，但是我愿意等下去，一直等到哥哥想我了为止。

　　因伤别肆意大醉了一场，哥哥说酒后尽是胡话。无妨。说来说去，都是不离爱，纵使一地心疼，也是宝贝，权作和哥哥分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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