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娘娘

　　附近街巷行人往来无数，状元书坊名字吉利，不知为何门庭冷落。

　　里面各项装点华丽，墙壁挂山水字画，角落红木小几上置白玉瓶插花，墨竹屏风镶翠，书架无尘，各色书籍摆放工整有序，看不出哪里有错。

　　唯一奇特的是最上方摆了个方方正正的小台，小台上三卷书用薄透的琉璃罩好，大概是传说中的镇店之宝。

　　舟舟对这个冷清的店面没有好感，因为开口的掌柜没有眼力见儿，好像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公子，买什么书？”

　　掌柜名叫韩仁，是青禾城出了名的皮笑肉不笑。任何人进铺子他都会亲切问候一句“买什么书”，原因无他，韩仁心里永远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有人白看书。

　　韩仁快步上前，话音落下时已经将人打量三遍，他满眼只看见洛听风身上的旧袍，旁边的女子被他忽略，直到一只纤细的胳膊倏地拦在他身前，韩仁一愣，低下头去，眯着眼睛一看：哟，还有一位呢。

　　这两人，男的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长得一表人才，就是衣着寒酸，这种人一般买不起书，只喜欢在旁边蹭着看。
　　至于他身边的女子，韩仁根本没放在心上，女儿家又不考功名，对他们铺子贡献不大。不过她容貌倒是娇艳，气质出尘，不像贫苦人家养大的女儿，跟在这种落魄男儿身边不值当。这种女儿家他见多了，大概是冲着脸去的，十有八九还是私奔。

　　可惜啊，年少不知金玉好，她哪怕给富家公子当妾呢，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伸手就来；又或者嫁个书生，万一夫君考中，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当个诰命夫人，不至于跟着现在的男人吃苦。

　　青禾城内，没有粗布衫敢随便踏入状元楼的大门，韩仁面上热忱，改口笑道：“二位想找什么书。”

　　舟舟浑身不自在，这人看她的眼神像在打量货物，短短一瞬，她好像已经在那人心中有了定价。但来都来了，她说：“看一看话本。”

　　韩仁立即断定：果然，不是正经人，看的也不是正经书。最近的人都喜欢看闲书，别人会买，他们未必会买，我得看紧些，不能让他们站这里白看书。要是出不起价……

　　他心中有了主意，面上仍然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右侧第二排书架开始，往后全是话本，本店话本都是精刻本。”

　　他咬重最后三个字，精刻本纸墨优良售价贵。
　　舟舟不为所动。

　　韩仁又说：“精刻本上还有名家亲笔题字。”

　　意思是更贵了。

　　洛听风漫不经心扫他一眼，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值得他在意。

　　二人不走。

　　舟舟指尖划过排排话本扉页，受本朝风气影响，文人喜好风雅，看不起俗家读物，因此写书的人通常不署本名。还是受本朝风气影响，话本内容虽然包罗万象，但主要集中在书生入仕方面，这种文人喜欢看，尤其喜欢偷偷看，普通百姓则基本不挑，神魔历史，才子佳人，只要感兴趣就会拿来翻阅。

　　《三句话 文曲星为我下凡》远山书客
　　《这个状元非考不可吗》远山书客
　　《榜首是多么寂寞》远山书客
　　……

　　“原来现在时兴这种书名，的确比平平无奇《赶考记》引人注目。”舟舟细细数过去，单是远山书客一个人就考了十八本状元。

　　洛听风从角落翻出一本小册，是上个月从京城远道而来的笔墨丹青阁名家榜。

　　舟舟凑近看，话本行列中，远山书客是名家榜首。底下还有一些时评，说此人神秘，从不向外界袒露真实身份。天下人对他的评价极端，一面说他哗众取宠贪图名利，一面说他落笔成章话本栋梁，底下还有许多评论大家，几乎要为这个名字掐起架来，针锋相对，争得腥风血雨，惨不忍睹。

　　舟舟自言自语：“兴阳老秀才还是见识浅了，这阵仗，就算爬到榜首也不能走马游街，会被当众掐死的。难怪大家都不署真名。”

　　低人一等又如何，保命才是真的。

　　如此看来，她也要取一个笔名。

　　“两位客人，你们挑好没有。”韩仁无声地从二人身后冒出，鬼魂似的幽幽开口，“看中哪本。”

　　舟舟禁不住吓，兀地揪住洛听风衣角，洛听风抬起手，在她肩膀处虚扶了一下。

　　舟舟说：“还没看好。”

　　韩仁随意一指：“不如就买这本。”

　　舟舟看出他不是诚心介绍，这人简直比兴阳书铺的掌柜还要没耐心，人家起码容许她静静在角落翻书，不像眼前这位，紧盯她不放，生怕她多看一行。

　　韩仁揣手笑道：“小本生意不容易，如果谁都像您二位一样只看不买，我们生意哪里做得过去。”

　　舟舟：“可我们根本还没开始看。”

　　韩仁：“哦？那这位公子手里拿的是什么，您二位刚才凑在一起又在看什么。”

　　舟舟听出他阴阳怪气，马上从洛听风手里抢过小册，伸到韩仁面前：“这东西都被翻烂了，不就是你们摊在上面揽客用的吗，我们怎还看不得。”

　　“您二位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该选好书了。”

　　“光看名字，我怎么知道哪本书好。”

　　韩仁：“您的意思是想看过再买？我们店里的书都是从京城运过来的，千里迢迢书价昂贵，经不得人多翻多看。就像您刚才碰过的那几本，乃天下第一书坊笔墨丹青阁所出，加上途中车马费，每本价值白银十两。碰坏了，怕是二位赔不起。”

　　十两？

　　舟舟侧着脑袋，神色由愤怒转向疑惑，又由疑惑转向震惊，怒气都被十两砸没了。

　　他说的是真十两还是假十两？
　　不会是忽悠人的吧？
　　看他神情傲慢，不像作假。

　　老天，书商暴利！

　　舟舟不想在此处逗留，一本卖十两，名字她都想好了：《震惊 书生离乡后做了这种事》逆水行舟。

　　舟舟欣喜若狂地捧着自己所写的书稿，魂魄差点变成真金白银飞走，飘飘然间，她右脸被身侧之人冰凉的手指捏了一下。洛听风淡然地掐着她脸，他指尖力道不重，此举仅为提醒，仿佛在说：回神。

　　失忆之后的乐相逢身无长物，衣食住行皆靠蹭，不怪她听到数额惊讶，就连洛听风听到“白银十两”都觉讶异。普通话本而已，大璃的造纸与刊印技艺早被匠人改良无数次，书籍印刷成本低廉，这间铺子里的东西不知超出外面多少倍。

　　洛听风嗤笑：“寻常话本，也配十两。”

　　舟舟魂魄被洛听风拽回，又听到这样一句话，她顿时冷静下来。随便想想就知道，普通话本卖十两，天下大概没几个人看得起。舟舟拍开洛听风的手：“别乱摸。”

　　洛听风手背被舟舟拍得发麻，他捻了捻指尖，韩仁不让他们碰书，他随手抄起就近的话本翻阅，从扉页上看，确实为笔墨丹青阁所出，就里边内容而言，黄金屋颜如玉一概没有，版式普通，就是寻常刻本。正如他刚才所言，不配十两。

　　不是书贵，是店贵，贵得嫌贫爱富，目下无尘，不知哪位冤家才能当得起本店常客。

　　舟舟当真不想在此处逗留，她催促道：“我们去下一家，找地方出书。”

　　“谁要出书？”韩仁闻言，舍了面具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买书，是想出书。二位找错地方了，本店只卖名家书籍。无名小卒的话本，别说十两，降成十文都没人要。有本事的人才能赚到金银，公子，您到底买不买书，若是买不起，还请将书放下，另寻一家草舍吧。”

　　他向左右使了个眼神，几名伙计立马围上前，气势汹汹。众人看洛听风的眼神充满不屑。其中一名伙计笑嘻嘻地对舟舟说：“小娘子，穷写话本的男人你也跟？”

　　“狗眼看人低，你哪只耳朵听见是他写话本。”

　　“你？”众人捧腹大笑，“小女子还想写话本，怎么不干脆考个状元。”

　　舟舟气狠了：“状元有什么了不起。”

　　众人笑她无知：“你怕是没见过状元，这样，让你郎君给你考一个。”

　　韩仁眯着眼笑道：“正是如此，小兄弟，快把话本放下，趁年轻多读正经书，就算考不中状元做不了官，有朝一日去到京城，还能在清风宴上与那京城第一才子说上几句话呢。”

　　找书还能生出这种事端，舟舟张了张口，可恨她骂不出其他句子，但洛听风呢，他以前还做过杀手，怎么人家都欺辱到头上了，他居然没有反应。舟舟摇着他手臂，催促：“洛听风，洛听风……”舟舟满眼写着给我骂他，实在不行的话，对方人多，现在扛起她跑还来得及。

　　洛听风抬眼，懒散而冷漠地扫过面前一排，满不在乎道：“闻人璋，他算什么东西。”

　　舟舟从兴阳老秀才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也不知为何，就是十分想附和：“就是，写个破赋而已，他算什么东西。”

　　韩仁目光一寒，挥手命令众人上前。

　　“什么世道，书铺也能这样黑，黑得好生诡异。”舟舟小声在洛听风背后提醒，“怎么办，我们吹过头啦。跑吧，我数三下，我们一起跑。”

　　“一……”
　　“二……”

　　“三！”

　　舟舟头也不回地跑了，她闷头闭眼跑得异常顺畅，跑到大街上睁眼，洛听风居然没与她一起出来。

　　洛听风将门关紧。

　　店中伙计面面相觑，不解他什么意思。

　　“琉璃罩，白玉台。书坊名叫状元楼，上方供的是状元手稿，旷世奇景，令人大开眼界。”

　　韩仁沉下面孔：“小兄弟，你什么意思。”

　　洛听风：“好奇而已，一卷话本十两银，是你胡诌，还是事实如此。”

　　一阵纸雪洋洋洒洒飘落在众人面前，韩仁目瞪口呆。

　　“大胆！这可是从天下、天下第一……”

　　“知道。”洛听风打断他，“笔墨丹青阁。某有幸……”

　　韩仁朝地上纸屑伸手，浑身发颤，瞳孔中竟有恐惧之色，他理所当然地接话，愤恨道：“你既去过，定该知道那是何等尊贵的场所，天下文章之圣地啊，你怎敢如此放肆！”

　　洛听风平静扫视一圈店内装潢，不紧不慢、轻描淡写地补充——

　　“砸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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