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身边的人都称呼我先生，不但因为我外貌符合，也因为我的确教过书。
　　在常人的印象中，教书先生总是文弱不堪，衣带宽荡，就像我这样。要是那少女的娇弱乃细柳扶风，那我也就只能称作秋风中将倒的枯草罢了。
　　如若出身于富贵之家，日穿绸衣，夜枕软床，只需攻读诗书，待于赴考，弱不禁风就是一种自然而出的风流，择书对吟的韵味。
　　可惜的是，我是被一双粗糙的大手接生，塞进破烂的棉絮里，迎接我的仅有四面修补多次的灰墙，夹杂着爹娘对于我孱弱的担忧。
　　浓重的药味是我童年中唯一记得的气息。直朴的邻居老是皱着眉对我爹娘叹息：“这孩子，太娇气了，没用啊……”山村的孩子是在满山撒野，随地滚泥中摔大的，而我却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云，听着风。古木小径，脉水青山，能令我忘情地盯上半天。于是邻人的语句更甚：“公孙家那孩子，怕有痴呆病吧……”
　　一天晚上，家里如豆的油灯彻夜未熄，躺在里屋的我隐隐听到爹娘的话语。“……孩子太娇，不是耕田的命……”“……我看他记性挺好的，郎中说的药方说一次他就全记下了……”“……让他去读两年书吧，老给别人这样说着也不好受……”“……听娘说祖上本也是读书人，就是太穷了……”“……苦就苦点吧，就这么一个孩子……”迷迷糊糊的，我已分不清哪是娘的声音，那是爹的声音，只是第二天，我让换上补丁最少的衣服，由爹拉着来到了村上唯一的教书先生面前。
　　从那天起，我每天早早起床，和一群同龄的小孩在全村最大的房子里，跟着那先生之乎者也地背诵诗文。
　　我注定要让我的爹娘失望，一年后，先生对我的评介只有几个字：木讷愚昧，朽木难雕。爹娘虽然不识字，但也明白这并非赞美之话。也许先生对我的评介是正确的，我最大的愚昧，就是不明白为何要背这艰涩的诗文，又为何要对那无聊的诗句。他从来不解释这些，他只会拿着书本木条摇头念书，打责学生。我没问他，因为我想他也未必懂。其余的学生也不懂，只是听家里人说认真读书，将来做大官。
　　我自小虚弱，但我从不做我不明白的事情。所以我也不跟着他摇头晃脑的读书，从不回答他的问话，虽然诗文我早已烂熟于心。
　　对于这种沉默倔强的学生，先生当然没有好感。于是从十三岁起，我就只能看着他带着同窗到乡里应试，也看着他们丧气而回，每年如此，直到我十八岁那年，先生离开村子。
　　爹娘以为我天生愚钝，又不能务农，将来必是无用的废人。直到那天，有人跑来我家，告诉我新的先生来了，让我们赶快上学堂一趟。
　　那是初秋的晌午，我又一次来到学堂。我在这里读了八年书，第一次发现它有点不一样。那风，那云，莫名地柔和起来。整个学堂笼罩在一片梦泽中，往日虚无的不安与烦躁，被悄悄地抹去了。
　　一个灰色的身影伫立在先生的书桌前，如伟岸的松柏，如旷野的青峰。他正轻轻地拿起桌上的小物件仔细端详，像托着珍贵的雅器，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庄重。
　　除了我和他，学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我静静地站着，他却发现了我的到来。他转过身，在金黄而又略带疲倦的阳光中，同样安静地望着我，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
　　这就是微笑吧？如驱散乌云的首束阳光，如抚平伤痕的柔软指尖，如指点迷途的北斗明星。在村里，我从没看过这样的神情。他们或纵情大笑，或破口大骂，或敞怀痛哭，而望着我的眼神，更多是像是看着一堆无用的烂土。像如此安定温润的面容，也许就是那遥远的微笑吧？是属于我的微笑……
　　对视良久，空气仿佛凝结。“你是这里的学生吧？”他开口问道，犹如经过掐指计算，轻松低沉的声音来得自然无拘，悠悠飘到我的耳边，“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先生了。”
　　我的先生？那棱角分明的容貌，坚毅如山的身躯，飘逸洒脱的长发，全无人们概定的先生的样子。
　　看着我呆滞的模样，他又笑了，露出了整齐的皓齿，“你叫什么名字？”
　　仿佛天边传来的询问，我茫然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公孙……是个好姓，只是名字不太相配，这样吧，我给你改个名字。”温暖的目光缓缓地映在我身上，感觉就像我以前把头埋进碧油的草地，让任性的青草搔着我的脸一样。
　　“……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读圣贤书的人，虽不能奋战沙场，也应立志报效朝廷。”修长干净的大手有力地搭在我肩上，“以后，你就叫公孙策吧！”
　　从来没听过那个先生对学生如此亲热。
　　那天晚上，我把改名的事告诉爹娘，他们也没有什么异议。在他们心中，先生是最聪明可敬的人，比常人高一等，先生帮着改名可是一种荣耀。
　　拿起笔，在白纸上工整地写下“公孙策”三字。这个不像先生的先生，这个第一次见面就帮我改名的先生，就那样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先生。
　　村上的人说，先生只有二十五岁，带着新婚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离乡别井来到这偏僻的村子，肯定是躲仇家。
　　自从先生到来以后，书桌上的木条就不见了。他很少拿书上课，却给我们讲文人墨客的往事，各地历史的传说，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他好象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天下所有的事情。听着那娓娓动听的叙说，不知不觉中，许多经典绝妙的诗对已嵌入了我们脑中。
　　当然，先生也有读书的时候，但那全然不同于以前的先生无病呻吟地长嗟短叹。他那仿似平淡的口吻，却暗透力度，抑扬顿挫，字字如珠，就似山林深处的鸟鸣，悠扬而诱人。
　　他仿佛特别喜欢陶潜的诗，每次读完后，都陶醉地低着头细细品味。只有我留意到，每当念到“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时，先生眼中总是略过一丝奇特的光彩，没有了平常的恬淡宁静，而换上了一种澎湃的激动，激荡在那明亮的双目，像久违战场的烈马，快要跃然而出。这种眼神一略而过，他很快又变回那个舒缓的先生。
　　我并不觉得先生特别喜欢我这个学生，我虽则被先生折服，却依然寡言，没有其他同窗的伶牙利齿，思才敏捷，自然得不到先生的青睐。
　　缱绻的冬日傍晚，同窗们下课后都喜欢涌进先生在村尾的屋子，跺着脚跟先生闲聊。师母总用盈盈的微笑迎接这群聒噪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她不声不响地给我们生起炉子，端上清淡可口的点心。师母举止优雅雍容，一笑一颦，云淡风清，跟先生一样完全别于山野的人。然而我们每次看着她在灶间忙碌，或在院子浇花耨草，却是那样的松柔愉悦，如水仙般淡雅的脸总泛着静水涟漪的笑容。在她那双巧手下，屋子满室馨香，种作饭菜的作物比观赏的花草更精致，簌拥着小巧的屋子，点点滴滴，露草霏霏。
　　先生那两三岁的儿子，不哭不闹，穿着师母亲手做的衣裳，贴帖服服地坐在一边，圆圆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我们这班经常来打扰的家伙。他总是嘟着小嘴，让先生轻盈地抱来抱去，那可爱的模样惹地我们都想楼上一把。到了他能走能跑时，便成了我们师徒高谈的桌上客，他坐着那椅子，脚还不占地，却好象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投入地聆听，最后在师母缓慢柔和的呼唤声中，才利落地跳下椅子，扑向师母怀里。
　　先生有一把剑，挂在墙上，虽然我们不是鉴赏古董的专家，但从那精雅独特的剑鞘上，可以看出它价值不菲。有一把如此贵重的剑，先生却安于如此清贫的生活，实在令我们诧异。我们曾问过这剑的来历，先生总是摇头轻轻带过。
　　我却自觉有点理解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先生最喜欢的诗句。有家如此，夫复何求？
　　谈风说月，逐晴数翠，踏着晶莹雪被的快乐日子如枯萎的黄叶，转眼间就在枝头流逝。又到了乡试的日子，我第一次踏进了试场。并非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习惯地追逐先生的脚步。这次，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中了。
　　举村同庆，简陋的山村第一次有这样热闹的情景。我已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在我眼前，只有一大群喜庆的人影。中试的同窗大方地接受着乡亲的祝贺，独我一人静坐一旁，跟先生在一起，同享这刻宁静的喜悦。
　　酒席过后，全场皆到，唯我跟先生滴酒未沾，自留清醒。
　　“策，我敬你一杯。”突然，先生举起面前冰冷的酒杯。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他给予我的名字。我有点受宠若惊，慌忙举杯。
　　仰颈倒杯，苦液入喉，山间自酿，很呛，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但先生犹如喝水，依然自得。
　　“你应该上京赴考。”三杯过后，先生开口。
　　“……我不想。”酒的辛辣流连于齿间，回荡在肺腑。我不想，我喜欢读书，只是为了追随先生。
　　“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读圣贤书的人，应报效朝廷。
　　“可是，我并不想做官，我想像先生一样……”悠然自得，逍遥自在。
　　他望着我，很久不语。很熟悉的眼神，就像第一次我们想见时的眼神，很温润，我却感到，那里有着一丝丝的颤动，像鹅毛撩起的花絮，碎石激起的水滴。
　　“我并不是叫你做官，”先生又喝下一杯，“你应该上京赴考。”再次重复。
　　我不明白有何不同，但我去做了，做了我不明白的事。
　　离开那个对饮的夜晚，离开那个明亮的学堂，离开那个偏僻的学堂，离开那个隐逸的先生。
　　来去如梦，啼叫滴血，当我再回到村里时，我已经是举人了。
　　同窗告诉我，先生死了。
　　村里的人告诉我，先生是在夜里被人杀死。隔日清晨，村尾的屋子只剩下先生和几具黑衣人的尸体。师母和儿子刚好回娘家，逃过一难。不等官府了结，殓葬好先生的遗体，如水似梦的小小师母，和先生小小的儿子，无声地消失了。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得不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剩下的只有先生墓碑，师母没有把先生的尸身带走，她说，先生喜欢这里，他要永远陪伴这里。一如他生前，清直挺峻。
　　村里的人说，果然是躲仇，江湖中人，最终逃不出江湖中事。
　　我离开了村子，到了另外一个更偏僻的村子教书。
　　东风残照，欲渡云端。
　　我想我明白先生为何要到那村子，当一个人被身处的环境挤压得不能透气时，只有离开，到一个没有回忆，没有踪迹的地方。
　　或死去，或重来。先生想选择后者，却最终也逃不脱。
　　跟现在的我一样，先生死了，一些东西消失，一些东西留下，一些东西出现。
　　好长一阵子，那些已消失的东西一直抨击着我深心最脆弱的地方，让我整夜难眠，执笔难书，单薄的影子，摇曳凄凉。
　　现在，我只能用留下的东西，延续我的生命。
　　这个村子的孩子，这个村子的村民，纯真透明，朴实率直，渐渐融化了我为消逝而萌生的剧痛。
　　那些产生的东西，我捉不住，无论如何地扬手，始终得不到。我学着先生的样子，竭力用自己的真心教导孩子。客心流水，人返桥霜，就差那么一点，我却终究没触摸到。
　　冬日来临，手握热茶，总能忆起年少，虽没轻狂，却是那般稚嫩，竟想一世伴着先生。
　　转眼十余年，难以契合，形单影只，我想此生只能如此。
　　这个村子的人同样尊重先生，上课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大人也在旁学习，令我甚为感动。他们不为功名，只为明白。
　　那天，旁听的人中，多了一名英武的少年。在沧桑淳朴的乡民中，十分显眼。他很认真地听着，可我看出，他并不是在听我的讲解。那双透彻的英目，像解析着我身上的某些东西。
　　一种久违的紧张重回我的身上，我匆匆讲完课，踱回后堂。
　　是什么，令我激动地颤动不已。当我离开家乡时，能令我动容的东西已从我身上抽离。
　　后院满目梅花，片地点点淡红，与雪地融为一体。
　　那少年是谁？那种眼神，我……
　　“公孙先生。”背后传来呼唤声，回头间，少年已伫立于身后，俊郎如月，英挺如松。
　　“先生还记得我吗？”
　　“你是……”正要相问，却溘然打住。他腰间的配剑，是，是先生的……
　　“是你……”日出烟消，归鸿迎来，我却哽咽得不能出声。
　　“先生仍记得我。”淡淡的笑容跃然面上，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就像迷途的孩子找回温暖的家。
　　他告诉我，先生死后，他跟师母回到老家渡日。转眼岁月，他已成为翩翩少年。
　　他告诉我，不知为何，以前他就一直很想和我这个沉默的大哥哥说说话。
　　他告诉我，以前先生在家里，口中一直提着我，说很希望我能干出一番事业，说他第一眼看到我，就很喜欢我。
　　他告诉我……
　　琅珠滴滴，落在心头。少年微笑立于花间，纷纷落瓣，如玉流转。
　　那个黄昏，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你就叫公孙策吧。
　　那个傍晚，师母婉若地笑着，抱着天真的稚子，潇洒的先生幸福地高谈阔论。
　　那个夜晚，先生与我一同喝下冷酒，满目苍凉。
　　那个清晨，先生安详冰冷地躺在地上……
　　先生，原来我一直都是你的学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站在菊间，你就是那座南山。
　　我离开了村子，到了京城。
　　我没有做官，却投身官府。
　　我做了包大人的师爷，他们仍叫我先生。也许，这也不算做一番事业吧？我很愚蠢，一直做不好先生吩咐的事，不知先生是否满意。
　　我想，我捉到了那些产生的东西。
　　没关系的，先生一直很温和。
　　即使我不能做一番事业，但我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做一番事业。
　　譬如包大人。
　　“公孙先生。”背后传来呼唤声。
　　我回头，少年一身红衣伫立。
　　“从今天起，展某跟先生就是同僚了。”
　　譬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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