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严伟年在龙富荣的宿舍里等了有一会儿了，还是不见他来。整个职工宿舍好似也没什么人，大概放工后都去看露天电影了。他未免无聊地往龙富荣的床铺上一倒，脚也跟着缩了上去，一抬腿不小心踢掉了一边的蚊帐钩，半边青布帐子跟着垂了下来。他也懒得去整理，头往龙富荣的枕头上一靠，随手捡起床上一本册子翻着。那是一个剪报簿，贴了不少英雄、劳模的先进事迹。他啪啦啪啦翻到扉页，那里贴着一张伟大领袖的照片，下面还有龙富荣手抄的几行最高指示，写得认真，一字一顿，又方又大。严伟年盯着那几行字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嘴角一翘，露出恍惚的笑意。

　　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半坐起身来，伸手去掀挡住他的蚊帐。仔细一听，那原是两个人的脚步，说着话就走进了屋子。严伟年听声音认出是两位技工大李和小张，正要出声招呼，伸出的手却停住了。他听到了龙富荣的名字。

　　“看来今年评劳模就是他了。”大李悻悻地说，“刚进工厂一年，还真会表现啊。”“同人不同命嘛，老话说的没错！这哪是光靠本事？还得看出身，看长相！”小张干笑了两声。“他什么出身？”大李问道。小张说：“他呀，工人！你那小业主的爹能比了嘛？”大李脸上更挂不住了：“我爹怎么啦？龙富荣有爹？他不全靠他妈在街道当工人吗？”小张更乐了：“他没爹，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李拖长了声音道：“那谁知道他打哪儿来的……”

　　严伟年哗啦一声摔开了帐子，蚊帐钩磕在床柱子上啪一声脆响。他跳起身来紧盯着二人。大李小张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是他，脸色红红白白，张口结舌。严伟年待要说什么，终于又忍住了，握紧了拳头又松开，转身往门外走。大李在后面才回过一半的神来，小声嘟哝：“嘿，这个燎了毛的冻猫子怎么钻到这……”

　　严伟年忍着气，快步出了宿舍楼，穿过一块沥青铺就的简陋篮球场，经过工厂礼堂大门的时候，看到龙富荣与团支书并肩走出来。龙富荣看到他就喊：“严伟年。”他心里一阵烦闷，脱口而出：“我没事，你们忙。”倒闹了团支书一个红脸：“排练结束了，我也没什么事。”严伟年不懂她为啥突然扭捏起来，反正也顾不得这个，脚步不停只是往前走。龙富荣见状便对团支书说：“那，我先走了。”说着就紧赶了几步追上严伟年：“你这是打哪儿来？”见他不说话，心说这也难怪，严先生进“牛棚”集中学习改造，家里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肯定不好过。想到这儿忍不住揽住他的肩膀，带着安慰的口气说：“你走慢点不成？”

　　严伟年方才听到的那几句话正在心里翻腾，为着自己根本不清楚龙富荣家里的事、不能替龙富荣辩解两句生气。见了龙富荣又有些迁怒于他，谁让他没跟自己说呢，到底还是他不对。他看着龙富荣，心里七八个念头上上下下，脚下便站住了。龙富荣依旧一手搭着他的肩，仔细看着他的脸。天色晚了，工厂礼堂前的路灯稀稀落落的发着暗淡的光，照着严伟年瘦削的脸，愈发眉头乌黑，嘴唇发白。龙富荣说：“严伟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严伟年望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你很少回家。”龙富荣只当严伟年是想起了他自己的家事，便说：“是啊，咱都是为了抓革命，促生产嘛。再说了，组织就是咱们的大家庭，岗位就是家。”严伟年听他说的堂皇正大、全不对路，又是不耐烦，又是好笑，嗐了一声说：“得了，得了。”龙富荣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龙富荣说：“我送你回家吧。”严伟年摇摇头，转身就走。

　　龙富荣心里总是担心，站在原地望着严伟年的背影，看他走开几步又停下来，回身叫了声“龙富荣”。龙富荣笑着说：“还没走多远呢。”严伟年也笑了，又歪头想了想，说：“你排练的怎么样了？过几天就演了。”龙富荣笑起来说：“我当是什么事。云书记被我气晕了，现在她能不让我开口就不让我开口。这倒是省心了，要是能一句话都不说多好。”严伟年说：“干脆演双簧得了，你在前头光动嘴，后台有人给你配音。”龙富荣说：“那敢情好，你来这个配音怎么样？”严伟年说：“我嗓子跟你这英雄人物可不搭界。”说着两个人都笑了。严伟年的声音单薄，带点童音，这年月人们都喜欢拔高了腔调讲话，他却像是总也走不上那个高调。龙富荣说：“那可怎么办，回头我登台，怕是要被人笑话了。”严伟年冲口接他的话头道：“没人笑话你。”说着他自己也愣了愣。龙富荣见他说了一句就顿住了，还等着他的下文，就见严伟年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脸，很郑重地又说：“……你别理他们。”

　　龙富荣一半是感动，一半是好笑，随口答应：“好。“严伟年说：“那我走了。”龙富荣说：“好。”严伟年说：“龙富荣，你偶尔也该回家看看。”龙富荣说：“……好。”

　　严伟年走了。龙富荣一直望着他。这次他微微锁起了眉头。

　　回家。他的家。他的家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摆脱的，他宁可让它浓缩成一个代表出身的符号，而非一个让他惦念的地方。他这种想法从来没有说给任何人知道。严伟年突然提出让他回家，那是什么意思？

　　他回到宿舍，一直沉默不语。同屋的大李和小张好似也没什么精神，见他不说话，更不去兜揽他。他一夜都没能睡得安生。

　　随后的日子里这个问题跟海中的礁石一样随着他记忆的潮水时隐时现。他想严伟年不可能知道了什么，又想这也许不过是随口的一句关心。有时候他望着严伟年的脸想要琢磨出个究竟，最后往往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出了神，跑了题，注意力开了小差。他有点沮丧，但也松了口气，他想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什么头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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