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作者:村上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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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门


      一

      严伟年家的那扇门轻轻一响,关上了。一墙之隔的楼梯上,传来龙富荣的脚步声。匆匆的,又尽量轻轻的,一口气下了楼。

      与此同时严伟年跳起身来,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龙富荣的身影出现了。他盯着看,不自觉地就微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龙富荣。龙富荣。哎哎,龙富荣?他默念着,又或者恍惚间已经发出了声音。我叫你呢。小时候常玩这种躲在街角的把戏,叫了对方的名字一声,缩回头去,害人干着急。我可没躲。我叫你呢——你听见没有?

      他着实等了一会儿。他家门前这条小街曲曲弯弯,龙富荣的背影忽隐忽现,终于走到了拐弯处的街角,似乎是停了一下,有点犹豫的样子。严伟年挑高了眉头,那表情像是小时候盯着大人掀开蛐蛐笸箩儿一样,一脸期待。可是又落了空。龙富荣没有回头,走了。严伟年伸长了脖子也再没看到他,于是眉头一皱,啧了一声,还煞有介事地撇了撇嘴。龙富荣这个人哪。

      他从窗台上出溜下来,就势躺在那张床板上,发了一阵呆。他的心被一股子说不清的亢奋充满了,人虽然在出神,眼睛却是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他一骨碌坐了起来。本来是没什么可以阻碍他继续出神的,可是最强有力的一个理由逼他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自从知道父亲的死讯以来,他这是第一次感到饿。不知道刮刮罐底,还有几天吃的?

      他摸到水龙头边,支着脖子喝了几大口,直起身来抹了抹嘴,回身四下打量。那一地的残破碎片刺痛了他的眼睛,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好似才看清这般景象,紧紧抿着嘴唇,抿得都发了白。

      这地方没法子再呆了。他蓦然间下了决心。

      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鞋下发出一声脆响,他缩回脚去,看见原先挂在墙上的相片镜框碎在地下,里面的照片也被扯得粉碎。严伟年蹲下身去拎起镜框一抖,扯起来几根烂木条。他丧气地狠狠摔到一边。连一张家人的照片都不给自己留……爸爸的遗像怎么办?早知道应该……

      他抽了一口气,愣住了。

      他想起爸爸突然放回来,一进门,看到自己也挨了斗。爷俩相对,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说了句:“是我连累了你。”声音又沉又闷。他听了更加难受,没有接茬,半天才梗着脖子说:“我有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他当时背转着身,不肯让爸爸看他剃的乱七八糟的头发,也就没看到爸爸的表情。听见爸爸说:“是的,是的。我们的问题是不一样的。我们不一样。伟年。伟年……”

      他听爸爸连连叫了自己两声,以为还有话要说,却没有了。这以后爸爸也没再跟他说过什么。打发自己出过一趟门,买了点生活用品。再走的时候,爸爸佝偻着身子,拎着一只瘪瘪的包袱,走出门去,回身轻轻掩上了门,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严伟年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见他不要自己送,也没跟出去。哪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再也见不到了。

      严伟年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里。爸爸那句话说,我们不一样。说完后就走了死路。他抢先走上这条路……他想让严伟年活下去。

      昨夜之前,他是半人半鬼一般的,活不活对他来说,像是无所谓的事儿。可现在,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这地方不给活路,我们可以走啊。想到这里,他拳头略松了松,胸口起伏了几下,像是缓过了一口气。
      ——那,吃什么呢,喝什么呢?他答不上来了。

      他再踢了那烂镜框一脚,走回自己那张破板床坐下,手肘撑着膝盖,细细地想。可是那股亢奋的劲头依然盘踞在他心上,许多念头涌来,哪一个都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伸手去抓也抓不住。只要能和龙富荣在一起,似乎别的……别的也都不那么重要了。

      最后他干脆不再想,抓起一个最切近的想法,站起来,一扭身把那件军衣披上了。

      去把爸爸的骨灰要回来。把爸爸接回来,不要他躺在都是陌生人的冷地方。死要见尸,入土为安……这他暂时都做不到。可是一家人就要在一起。然后他就可以无牵无挂地和龙富荣一起走。至于去哪儿——他想了想,又想不出来,就放着不管了。也许回老家找弟弟去,也许就那么走下去,也许龙富荣知道该怎么办。不怕的,日子不会总这样的。

      那件军装上衣在他身上摆摆荡荡。到底还是太大。龙富荣曾说过要改一改……严伟年想着又是一笑。没改倒是正好,将来走在路上冷了,他可以借给龙富荣披着。

      二

      严伟年一路上连跑带颠。爸爸单位的路,他打小儿走得熟了。可今天不知道怎么,脚下总是磕磕绊绊的,觉得分外的长。跑到路口,他扶着墙角歇一歇,继续跑。

      他觉得心急。连着几天他都去文工团找人,可就是找不到。大门紧锁着,门上贴着各色大字报,其中竟然还有爸爸的名字。他几乎要发起狠来,想要撕下那张纸,想要使劲砸这大铁门。手都举起来了,又放下。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人,不能惹事。他对着铁门等着,等着。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侧门倒是开过一次,有个老头儿拎着笤帚出来,看他杵在门口,问他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问文工团的人都哪里去了?他看着老人挺面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些了。老人上下看了他好几眼,嗫嚅了一会儿,最后说,文工团的人出去串联了,过几天才回来。“几天?”严伟年着急地问。“好几天呢,谁知道。”老人含含糊糊地说,赶紧关上了门。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就真冷了。冷起来,路就不好走,不能随便找个地方就能猫着,找吃的也要困难得多了。

      不知道哪天能有人,他就天天来等。这一天他起了一个大早。天气阴沉沉的,街面上浮动着一层薄雾。也许太阳出来能好一点吧。

      他紧赶慢赶地跑到文工团,那扇大门是开着的。严伟年本是一个劲儿地冲过来,看到了反而愣了一愣。大门是开着。里头很是热闹,人来人往的,门口扯着横幅,铺天盖地的“无产阶级革命□□大联合”字样,遮住了原先的大字报。他心里一喜,拔步就往里走,全没看见门口有俩人站在那儿。见他直愣愣地就往里头闯,其中一个扯着嗓子叫道:“你!你干什么的!”

      严伟年惊了一下,停步看他。那个人看着面生,他不认识。三十多岁年纪,膀大腰圆,军装袖子挽着,露着里头的衬衣,扎着一条宽皮带。看严伟年打量自己,那人先叉起了腰,抬起下巴,一副审犯人的模样。旁边站着那天跟他说话的老头儿,手里还是那把大笤帚,脚边放着一个水桶,正在擦汗,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了头。

      严伟年说:“我找李叔叔……李团长。”那个中年人皱起眉头,下巴仿佛又抬高了一点:“你是什么人?是他什么人?”严伟年说:“我不是他什么人,我认识他。我爸是这个单位的。”那人一愣,抱着双臂歪着头看严伟年:“你想干什么?”严伟年冲口说:“我想问他,我爸在哪个火葬场?”这些天他一直在心里盘算这句要紧的话,反反复复凄凄凉凉没个着落,此刻纵然是眼前这个人充满敌意,他也顾不得了。“我……我爸爸在哪儿?”他喉咙发紧,嘶声再问,微微发起抖来,脸色方才泛红,现在又发白了。

      那人抬高了一边的眉毛,全不在乎地问:“你爸是谁?”严伟年咬着牙。他不愿意把父亲的名字说给这人听,可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说了。又说,你不一定知道。然后咬紧嘴唇看那人。那人听了哈哈一笑,说:“是那个,前几天跳楼死了的那个,□□?”

      严伟年不说话。那人挥挥手说:“人死了,你还来干什么?”看上去想要打发他走。严伟年说:“我要我爸的骨灰。”那人不耐烦地说:“找不着。尸体都不知道让谁敛走的!”严伟年脸色发青,一时间几乎喘不上气。那人看看他那副模样,啧啧嘴说:“别说找不着,找着了,又怎么样啊?火葬场说了,黑五类的骨灰,不让领!走走!”

      这话像是打了严伟年一耳光。他固执地不动,反而死死地盯着那个人。那人看他一个瘦丁丁的模样,本来没放在眼里,此时被他这种刀子一样的眼光给惹恼了,上前一步,梗着脖子道:“怎么着,还不服?你爸翻不了案了!”严伟年厉声说道:“我不用你们翻案!”那人一愣,说:“什么?”严伟年大声说:“我爸本来就是好人,用不着你们翻案!”

      那人没想到他能这样顶撞,差点倒退一步。定了定神才冷笑道:“看这副狠劲儿,要杀人是怎么着?敢在这儿撒野,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军队机关!你爸呢,是□□,你呢,跟他一样……”他讥笑地打量了严伟年片刻。严伟年浑身发抖,拳头攥得死紧,此刻他恨不得撕碎了这张在他面前冷笑的脸,只待那人再多说一句,就上去跟他拼命。旁边那老人一直不说话,这时突然开口说:哎哎,哎哎哎……然后对着严伟年说:“你别找什么李团长了,他昨儿给带走审查了,现在还没放回来呢。回来也说不定不管事儿了。找谁都没用,赶紧家去吧。”严伟年哑着嗓子道:“总有个人管事的,总得有个人。告诉我他是谁?”先前跟他说话的那人被老人截住话头就不高兴,又看严伟年不依不饶,重又叉起腰来说道:“嘿……瞧瞧这德行!你也别走了,我看你就留在这儿交代吧!”严伟年一惊,说道:“我交代什么?”那人冷笑道:“人死了就完了?名字写在纸上也能斗,到时候你就陪着吧!你等着!”说着转身就往里走,竟然像是去叫人的样子。

      严伟年愣住了,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办。那老人嗐了一声,终于忍不住说:“别玩楞……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一句话仿佛惊醒了严伟年。他转身跑了。

      全无头绪地走了一段路,他站住回头看了看。后头没跟来人。人都哪里去了?他不愿意再走,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如果他们来抓他,打他……那又怎么样呢?没人会在乎。一个□□……

      他靠在墙壁上,不想动了。四肢发僵,重沉沉的。天色已经大亮了,军工厂后身的这条街原来就背静,没多少人。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几天来注入他心中的那种亢奋,那种仿佛新生的力量,此时散得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眼看着爸爸死了,什么也做不到。连骨灰都不知去向了。我真没用。想起小时候回老家,奶奶那时候还在,抱着他说,你是长子啊,指着你顶门立户,指着你养老送终……

      他想哭,心口堵着哭不出来。他顺着墙壁慢慢坐倒,额头枕在手臂上,轻轻地蹭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猛然间他想起来了。他要去见龙富荣。非见到不可……必须这么做。

      只有他了……我只有他了。

      严伟年站起身来,听到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他探头去看,转弯就是一个家属楼正对着的小广场,广场上密匝匝站了一些戴着红袖标的人。他正要一缩身,突然僵住了。

      他看到了龙富荣。

      三

      严伟年仿佛眼前一亮。

      他一心想着龙富荣,没想到真看见了,他起先还疑心自己看错了,然而真的是龙富荣。纵然是黑压压的一片人,他眼里也只有那个人的身影。他下意识地跟上前几步,想要叫他。龙富荣,你干什么呢?

      这时就听砰的一响,人群中一人头上炸开一蓬红光,应声而倒。拳头大的石块接二连三地砸在他们中间。全场顿时炸了锅。有个女人的声音,凄厉地大喊一声:“有埋伏!”人们纷纷寻找掩护,赶紧卧倒。严伟年哆嗦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看到龙富荣伏在花坛旁边,手里紧紧握着一柄铁钎。严伟年心里着急,正准备趁头顶石块砖瓦稀落下来后冲到那边去,这时小广场两侧呼啦啦涌出来一百多个人,手里都拿着棍棒匕首。

      严伟年从来没参加过武斗,见到这阵仗骇得瞪大了眼睛。双方一照面,不由分说劈头就打。他起先还是呆看,就见有两个人在他不远处打了起来,一个使了匕首,另一个用的是把砍甘蔗的大刀,劈头一刀砍过去,使匕首的一声没哼就倒在地上,匕首脱了手,整张脸都劈碎了。使大刀的那个拧身冲回战阵,没多看一眼。

      严伟年打了个激灵。他猫着腰蹿出去,捡起那把飞在一边的匕首,猛地冲进了战团。眼前来来去去的都是人,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是一直拼命往龙富荣那边去,还喊了他两声。声音混在一片杂乱中,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只知道要找他。要到他身边去。终于挨近他了,却看见有个人手持梭镖和龙富荣缠斗起来。严伟年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正要帮他,却看见龙富荣扭头看了一眼。他随着龙富荣的眼光看过去——门里有一杆枪伸了出来。

      严伟年扑向门口。隔着门缝看不清里头怎样,就只看见一只拿枪的手,枪口乌黑地对着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伸手就去掰那枪管,抓住了刚往下一压,耳边就爆开一声轰响。他另一只手抓着门扇使劲合,去撞那个人的手腕,狠狠砸了好几下。听见咔的一声腕骨折断的声音,里头的人惨叫一声,那把枪掉在了地上。

      里头那人直往后退,严伟年抓住那人的手腕,另一手握着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门里一通乱扎。那人身体软瘫下来,他后来就揪不住了。他放了手,又去拉门扇,想要把它关上。他恍惚地想,这门不开就不会有事。

      那门掩上了,却总是合不拢。他低头一看,里头那人倒下时手正好夹在门框上。他想把那手推进去,自己蹲下身却起不来了,一个劲儿往下滑。他想门里面没动静了吧,没动静了吧?他仔细去听。周围的声音怎么都乌突突的,好像听不清了?

      严伟年使劲转过头去。

      他看见龙富荣的背影舞动着,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恍惚中好像回过头来了,又好像没有,……他觉得自己看见龙富荣了,看见他的脸了,很担心地看着自己这边。严伟年又喊了他一声。门不开就不会有事。用不着怕啊龙富荣,没什么好怕的……

      他依旧向着那边望,可是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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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正文的补完。写于2011年4月11日。抱歉我现在才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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