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

作者:村上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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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 章


      当晚龙富荣回到宿舍,正看到大李在哼着歌儿摆弄红袖标,见了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接着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龙富荣站在他对面,郑重地说:“听说你们明天要审查严伟年?”大李头也不抬地“啊”了一声。龙富荣耐着性子又问:“要审他什么事?”大李忽然抬头笑了:“他能有什么事。”龙富荣说:“他又不是当权派。连个组长都不是。平常为人处世是有点小毛病……”大李把红袖标平平整整地放在枕边,眯起眼睛笑道:“严伟年本人没啥大问题,我们就是问问他。明天叫来的人不少,又不光他一个。”龙富荣听了这话放心了一点,可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他就是……口头上不积极,本性不坏,是可以争取和教育的同志。”大李站起身来就走,嘴上说,嘿,水房还有衣服没洗呢。走到门口回身一本正经地说:“多谢红色风雷的首长关心指导!”龙富荣知道人家嫌他说得累赘,虽知是讽刺自己,也只好不做声。大李手把着门框呲着牙笑:“好成这个样儿,也不给组织上打个报告?”龙富荣一惊,不知道他这话算什么意思,正要出口质问,大李已经脚底抹油一样溜了,在走廊里唱着歌一路走远。这次他换了一支新歌,龙富荣从来没听过。

      转天他一早就起身,先去了自己造反团的总部——那门已经弄开了,用云书记的话说,指挥部的秩序全面恢复。他去的早,还没什么人来。往常这时候也该有人了——从前上工的时候有纪律管着,谁也不敢偷懒,如今上上下下闹革命,大家的作息时间也就一盘散沙。他写了两笔辩论材料,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抬头看看墙上的老挂钟,还是决心到工厂门口去等。大门口人也不多,宣传栏上的各类张贴被晨风吹得卷了角,簌簌作响。他觉得心神不定,不再看那些大字报,扭头时一眼看见了围墙上新写的标语:“老子英雄儿好汉。”那是他昨天看过的,原来后面还有下文。他仔细一看,像是被当头劈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心脏砰砰直跳,震得耳鼓生疼。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龙富荣又气又急又恨,却不知道该气谁恨谁。那行字写的歪歪扭扭,张牙舞爪,好像每个字都可以跳下墙壁给他一巴掌。原来是这样。原来还是这样。原来不管你怎么表现,就只能这样。那我……

      有人在他身后叫他:“龙富荣。……哎,龙富荣。”龙富荣心头还是突突直跳,本能地回过神来。严伟年垂着眼睛站在龙富荣身后,眉头锁着,无精打采。看到龙富荣在等自己,多少像是松了口气,又叫了他一声。龙富荣回过头来,像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脸唯恐出什么事的模样瞪着人看,片刻后一把抓住严伟年的手。严伟年感到龙富荣手心全是冷汗,整个人都呆了,也不管那么许多,反手握住龙富荣的臂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龙富荣拉着他的胳膊,嘎声说:“严伟年,我……”严伟年咬着嘴唇,像是含着什么苦药一样皱着脸。龙富荣心里一片混乱,喃喃地说:“你……你等着熬过这一阵儿就好了。”严伟年说:“龙富荣,你也是。”龙富荣脸色发白,勉强咧咧嘴:“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说了拉着他一只手,往工厂里面走。严伟年跟着他,空出来的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插在裤兜里,还是耸着肩头。

      到了厂区办公楼原先说的开会的办公室,却没什么人,门口站着两个臂戴红袖标的,见了他们笑道:“嚯,来了啊。”语气并不十分严肃。龙富荣说:“人呢?”两个红袖标一笑:“来的人太多,改礼堂了。”说着指指自家臂上的红袖标:“龙铁人,你怎么不戴?”龙富荣这才醒悟过来,赶忙说:“忘了,真是对不住。”问话的那人从兜里掏出一个,给他扔过来。龙富荣道了声谢,放开严伟年的手,给自己别上了。两个红袖标说话间走到严伟年身边,一边一个地围着他说:“走吧,严伟年同志。”

      龙富荣跟在严伟年和两个红袖标身后。办公楼距离礼堂并不远,可也许是前面三人走的不快,龙富荣觉得这道路比平时长了一辈不止。到了礼堂门前那道台阶,严伟年突然停住了步子,回头看龙富荣。龙富荣想要他放心,就对他笑笑。两个红袖标不耐烦了,拍了严伟年后背一下,力道不大,却不容置疑。严伟年走上台阶几步,又回身看他。龙富荣觉得这眼神活像自己小时候养的小狗被送了人,那个依依不舍又糊里糊涂的模样。他想对严伟年再嘱咐两句,要他对待批评态度好一点,这时候礼堂门口又出来几个人,喊道:“来了来了,这下人齐了。”一窝蜂地把严伟年拥进门去。龙富荣紧跟着他们,也挤进礼堂大门。这下子他愣住了。里面不仅仅是向北造反团的人。工厂里各个派别的人都来了,铁扫帚的人自不必说,红色风雷的人也来了大半,两派都虎着脸,各自坐在一旁。严伟年被拉到受审查的人坐的位置,那儿已经老的少的大大小小坐了一溜儿,却原来这是个集中审查、集中批判的大会。龙富荣正站在原地发呆,云书记正好坐的不远,喊了他一嗓子。龙富荣挤到自己的阵营,云书记挪开占座儿的本子,他便坐下了。终于还是觉得蹊跷,就问:“你们怎么都来了?”云书记秀眉微蹙,说道:“都通知到了。再说一下子批那么多人,人人都来瞧热闹。”龙富荣看着那一排受审查的,严伟年在里面显得更瘦小了。

      先是厂里卫生所的医生被拉上台,要他说清楚自己解放前开诊所的事。主席台几个造反派的头头严厉地说:“你要交代清楚!你开的诊所的性质是什么?你是给人民看病,还是给帝国主义买办、资产阶级看病?”那位大夫扶着眼镜,低声说:“我是给人民看病的。”主席台上冷笑一声:“旧社会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有钱给你看病?诊所不开张,你吃什么?你吃的是人民的血肉!”大夫回答:“我没有……”哪知道这句没有一说出来,台下的人便怒吼道:“不老实!”虽然没有打他,可气氛十分骇人。龙富荣看到严伟年的背反射弧一样地挺了挺,紧紧抿着嘴唇,惊怕之余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要不是这么多人隔在他们中间,他真想过去对严伟年说:别硬撑着,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这么一想,自己也愣了:既然是组织上的审查,就该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事儿,也该老实说没有,怎么能欺骗组织呢?云书记瞟了龙富荣一眼,见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也都是汗,问他怎么啦?不待回答便拿出手帕来,递过去说,你擦擦。龙富荣哪有那个心思,道了声谢,却不肯接。云书记举着手帕,坚决地低声说:“你擦擦。——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台上的人上来又下去,看在龙富荣眼里渐渐成了走马灯。他双拳紧握哑口无言地坐着,只在全场喊口号的时候举起胳膊应一下景。终于走马灯熄灭,画面定了格——严伟年被推上台来了。龙富荣觉得头嗡嗡作响,一时间竟然听不清台下问他什么。他隐隐听到什么“白专道路”,什么“不讲政治”,什么“一贯落后”,突然听到台下一个人吼道:“严伟年,你平常的反动言论你要说清楚!”全场的人一阵骚动。严伟年说:“我没有反动言论!”那人高声道:“你平常就塌着个腰,驼着个背,别人说你,你就说你是天生反骨,你有这话没有?”严伟年又气又急,梗着脖子道:“有又怎么样,我开玩笑!”那人冷笑道:“哼,我看你是天生要反,反我们伟大领袖,反我们社会主义!你贼胆包天!”严伟年大声说:“我没有,我是忠心实胆,我谁也不反!”本来站在台角上的两个人见他如此张狂,上来一边一个地按住了他。龙富荣差点站起身来,就见那两个人只是抓着他,并没有要打,暂时按捺着坐了下去。主席台上有人说:“严伟年,你老实交代!这几天大家都去闹革命,你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车间做什么?”严伟年说:“我修吊车。”那人道:“那个破车你修了快一年啦,还拿它扯谎!”严伟年说:“以前他们不让我改装,不然早就修好了!”主席台上道:“你还狡辩!你这是搞破坏!”按着严伟年的人把他身子向前压,厉声道:“老实交待!”全场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有人说:“严伟年,你平常就生活腐化,穿得流里流气,搞资产阶级‘三包一尖’。有一次你上班还戴了块金表,到处跟人炫耀,还说要不是你爸爸现在没戏拍了,这玩意对你家来说不稀罕,有这事没有?”严伟年弯着身子,吃力地抬起头来说:“有。可我——”又有人厉声道:“上次厂里看露天电影,你发表流氓言论,说现在的女演员都不如解放前的好看!”又有人吼道:“你满脑子铜臭,满脑子资本主义那一套!你跟人攀比工资,说你是有技术的,比别人刚进厂拿的钱多!”严伟年薄薄的嘴唇一个劲儿地抖,哑着嗓子说:“你们……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这时大李跳上主席台,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地说:“严伟年,你之所以腐化堕落、满脑袋反动思想,这是有根源的。”龙富荣看他这样说,早知道来势凶险,看着大李,瞪得眼眶都疼了。大李说:“因为你爸就反动!你爸就是个□□!你就是个小□□!”严伟年整个人跳了起来,两边的人死命揪着他,他拼了命的挣扎,像是一条从水里揪上来的鱼:“我爸不是坏人,我爸不是坏人!不许你说我爸!”大李哈哈一笑:“大家看,他还不承认!他爸都被关牛棚了,一个三十年代的老流氓——”严伟年大叫了一声,猛然甩脱了两边的人,向前直冲。后面的人对准他腿窝那儿就是一脚,把他踢得趴在台上,回手就把他揪了起来。严伟年的头发散乱,样子十分狼狈,还是狠狠地瞪着大李。龙富荣再也看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就往台边挤过去。他没注意正好经过铁扫帚的阵营,猛可里有什么人冲他来了一记黑拳,正打在腹部。龙富荣疼得弯下腰去,还没看请是谁,铁扫帚中间乱轰轰站起几个人来,冲到了台上。他急忙又向前挤,到了台口还没说话,铁扫帚们回身看着他,大声说:“龙劳模,你来得正好啊!”说着便伸出手,一把将他捞上台来。

      全场人目光都集中在龙富荣身上。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严伟年就离他几步远,可是他却不敢伸出手去。铁扫帚们笑道:“我们积极,谁想到红色风雷也跑得不慢。”大李在台下笑道:“龙劳模觉悟就是高!虽然平常和严伟年关系好,关键时刻就能分清敌我、划清界限。”铁扫帚们说:“这小子就是嘴硬,得教训教训他。”龙富荣嘶声说:“你们……我们……不能打人。”主席台上有人讪笑,看不清是谁。场下又是一阵骚动。铁扫帚们扫视台下,毕竟是公开场合,几百人的大会,方才那股子乱糟糟的气氛一过,也不好趁机出手了。打头一人倒也胸有成竹,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对这台下大声道:“严伟年搞‘三包一尖’,今天我们就改改他这小开做派!”说着几个人按住严伟年,打头的揪了严伟年的头发就剪。他有意拽得生疼,剪刀又是把钝的,扯着铰着,一绺绺黑发乱七八糟地往下掉。台下有解恨的,有不忍的,有叫好的,铁扫帚的人喊得尤其响亮。打头的更加振奋,剪了几下就停了剪刀对着龙富荣喝道:“龙富荣,你来动手!”

      龙富荣没有动。两旁上来人把他一推,他使劲挣脱了,站在原地还是不肯动。打头的吼道:“怎么,红色风雷的人同情□□?你要是同情他,你就跟他是一路货!”大李在台下猛然间喊了一嗓子:“龙劳模,动手啊!他爸爸有问题,你爸爸也有问题?”

      龙富荣面皮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手都麻木了。有人拿了剪刀,塞进他的手里。他手掌没有知觉,剪刀在手里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台上。铁扫帚的人看见他这样,正中下怀,大喊一声:“红色风雷是反——”

      就听云书记的嗓音在台下高叫:“红色风雷坚决支持革命!向剪除□□势力的铁扫帚造反团致敬!”跟着就带着红色风雷的七八个人上台来。云书记捡起剪刀,递给红色风雷的一个干将说:“去剪!”龙富荣瞪着云书记,她紧紧拉住自己,方才那慷慨激昂的表情一转而为急煎煎的模样,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龙富荣,你别闯祸!你想把自己赔进去?你想把红色风雷的革命事业赔进去?”

      他彻底呆住了。他无法开口,也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红色风雷与铁扫帚的人一起去剪严伟年的头发。他看到白生生的头皮,渗出的鲜红的血,还有那黑白分明的、死命盯着自己的眼睛。他听到台下有人在领唱一首新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谁要是革命就站过来,谁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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