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背影

　　第一次见到钟山先生的时候，我十七岁。正要完成高中三年的学习，准备跨进大学。
　　为了让我了解大学的模式，小姨替我买了票，让我去趟首都。那里有着最先进的大学体制，和最全套的人才市场。
　　我心动了，决定只身北上。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觉得浑身粘糊糊的全是汗，让我不舒服极了。就是这个时候，我见到了钟山先生。
　　他穿着洗得掉了色的中山装，袖口还打着补丁，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布袋子，袋子的提手皱的不成样子，袋子底部也打着补丁。
　　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对他的第一印象，这个人真是狼狈。但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心酸。我站在绿树成荫的校园内，看着花花绿绿的年轻人走过身边，却都没有这个人给我这么大的震撼。
　　我是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的，因为我看出他拿着那个袋子很沉，有些吃力。
　　他颤巍巍的走着，丝毫没有在意我过长时间的注视。但是我还是走过去了。
　　我帮他托起那个布袋子，然后抱到怀中，对他道：“老先生，我帮您拿着吧！”我知道，我的笑容有些勉强。
　　他拒绝了。
　　我直到现在都相信，如果他同意了，或许我不会对他留下更好的印象。但是那时的拒绝，却让我觉得更心酸。我坚持帮他提包。
　　他的右手抖得很厉害，见坚持不过我，才顺了我的意。
　　他说他要去教学楼，三点半的课。
　　我咦了声，现在才两点多，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但是他没有解释，我也没有问。
　　走了十分钟，我就知道他为什么提前那么多出门了。因为他走的太慢了，走几步还要停下喘两喘。虽然如此，我们还是早到了。他就站在走廊，等着前一位老师下课。
　　他微笑着说，作为一个老师，他不能让学生等。
　　送他进去教室，正准备走的时候，遇到了我一个学姐。她也很震惊于见到我。
　　我说我是来观摩的，途中遇到老师，就一块来了。
　　学姐邀请我听一节课，还要放学之后请我吃饭以尽地主之谊。我没有拒绝。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师叫袁钟山，是位历史老师。
　　我最喜欢历史了，津津有味的听了他一节课。虽然他说话带喘，课也很朴实，但是我还是很满足。
　　晚饭后学姐讲起了那位钟山老师的事情。
　　他曾经是首都教育界的元老，但是五二年的时候被打了□□，不知过了什么艰苦的日子，原本健硕开朗的人回来就完全变了，现在的他很沉默，身体也久病缠身。
　　学姐撇撇嘴，说常年只见老师穿着那件中山装，洗得都发白了，还打了补丁。没有夏装，也没有像样的冬装。
　　我就问起他的妻子来。
　　学姐犹豫了下，才坦言道，他没有妻子，他被划归□□的时候，妻子就和他脱离了关系，儿子也不认他，他至今孑身一人。
　　我吓了一跳，难道衣服都是他自己洗，饭都是他自己做吗？
　　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
　　不知为什么，我有了想哭的冲动。
　　然后我问了学姐他们的排课表，接下来的几天几乎都呆在这间校园中，等着中途帮他拿包。我的借口是，我太喜欢历史了，想要拜他为师。
　　他只是笑笑。
　　后来我就考进了这所学校。
　　因为妈妈的坚持，我没有进历史系，但是却隔三差五的去历史系报到。再后来，我终于第一次送他回了家。
　　他的宿舍是学校发的，两室一厅，面积很小。但是里面却很干净，几乎没有什么家具，让屋子空旷了许多。我就以见习的名义，天天拿了厚厚的资料去找他请教问题。为了报答他的免费教学，我开始替他洗衣。
　　他的衣服少的可怜，几乎没有什么替换，还都打了补丁。
　　我就省吃俭用一个月，买了一件白衬衣给他。
　　他没有要，我就不经意的放在他的衣橱里，没有拿走。
　　半年之后，他申请了退休。他的曾经的几个学生都来看他，见到我的时候有些意外。我忙介绍自己说是钟山先生的徒弟，二专业是历史。
　　但是这件事还是意外闹大了。要好的同学劝我离钟山先生远些，现在学校里疯言疯语对我们都不好。钟山先生也终于提出，不要我再去他那里见习。
　　虽然后来我又去了两次钟山先生的家，但都没有人。
　　我二专业的老师找我谈心，讲起了钟山先生的生平。
　　他是学校开国功臣之一，但是被打了□□，下乡的时候被分配到了黑龙江，他的腿就是那个时候被冻坏的。他的工作是修墙，这一修，就修了二十年。在那段反□□的黑暗日子里，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咬牙熬着。第三年的时候，他听说党组织替他的妻子找了户背景清白的好人家，孩子被送去了轻管所。后来那个无辜的孩子因为父亲是□□，被同学欺负，被老师白眼，甚至一度辍学。所以，钟山先生的儿子不肯再认这个父亲。他就从那时孑然一身到现在。
　　我想，我在他身上找到了爷爷的影子，找到了那个时代特殊的知识分子的倔强。所以我被震撼了。我没有再去找他，流言也淡了下去。
　　我毕业的时候，走过历史系的讲堂，忽然再次有了见一见钟山先生的冲动。于是我顺着熟悉的道路去了教工宿舍。
　　看门的大妈见到我，怔了下，忙迎了出来。她说，一直想见我，因为钟山先生走前，给我留了东西。
　　走？
　　“丫头不知道啊！老先生走了！去年的事，学校给出门办的后事！也怪可怜的，除了几个学生，连家人都没有来！”
　　我只觉得耳朵嗡嗡的响的厉害，再也听不进去。
　　然后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我就转身走了。
　　等我走到教学楼下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我低头发现自己怀里抱着的，就是四年前我送钟山先生的白衬衣，连包装都没有打开。还有一封信。
　　信里只有寥寥几句话，介绍了我几本书，说是对研究历史有用。信的最后却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谢谢！
　　我没有听从妈妈的建议，坚持考了历史系的研究生，但是我主修世界史，因为我心里不敢面对中国近代那段比抗日还黑暗的时期。大概是怕找到钟山先生的影子。
　　现在闭上眼睛，我就回到了那一年炎热的下午，绿树成荫的校园内，走在去教学楼的小道上的那个颤巍巍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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