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夕

　　大漠的黄沙再次兜头而来，不知何处响起了芦笙沙哑的声调。

　　远去的一行人折返，为首的男子阴柔俊美，却是深眉紧琐，怒意冰凉地没在笑容中。鸡皮鹤发的老者当垆卖酒，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老者正忙着热酒，滚着香气的烧刀子让军士们喉头连动。

　　疲惫的旅人，沙漠中讨生活的商贩，在此刻形成了某种默契的静谧。

　　终是马头锦衣的贵公子按捺不住：“卿竟无一言半辞送我？”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正视马上男子：“臣固知公子之还也。臣不如朱亥耍得千斤斧，只得一计。公子所取，唯半符尔。”

　　“王兄忌我，如何能得？”

　　老者又沉默下来，仅只手在薄积黄沙的案板上写下二字。

　　——那赫然是“如姬”！

　　年轻的公子沉思片刻，骤然绽出会心而舒缓的笑意。

　　风再次将黄沙吹乱，一场义勇非常的权谋随着漠上的风滚滚从天边而来，而这之前这群平凡的过客，竟是魏信陵君无忌与他的众门客。

　　曾受公子重恩的如姬很快窃得虎符并交与无忌。是夜，信陵君的亲兵在做最后的休整，书房中只可蒙胧看见公子颀长的身影与另一道清瘦刚直的背影。

　　傍晚熟练卖酒的老者仍旧衣衫褴褛，却是郑重严肃道，“晋鄙当杀！公子若想救赵，便不可犹疑！”

　　许久无回音，待回头，公子已清泪满面，“晋鄙狼虎之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信陵君无忌，仁让遵礼，礼贤下士之名远播，却恐无人可想像他爱才至斯。

　　老者一脸肃杀的表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他哭了？他竟哭了？！为何、仅是一名良将罢了，焉知良将亦为忠犬，当断不断，终受其乱。他的心太过玲珑窍，他的情，是为琉璃白，无暇地让人惭愧。他应不晓得，他只爱他笑如雨霁，他最爱他晶亮的眼。

　　“侯生可与我同去？”

　　“臣宜从，老不能。请教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君之日，北乡自刎，以送公子。”

　　刚温暖起来的记忆只得再次凉透。同去？恐怕即便同去亦无法同归。他已然身老，他却正行在险要处，如何能枉加拖累？何况，同去？看他与她执手凝噎么？那一日狂笑“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的平原君将薛涛笺狠甩在公子的脸上，公子当着他的面抽开丝帛“妾拟碧落候君归，轮回身世重分付。”远嫁赵国的长公主的字迹终于成功让公子发疯般调兵援赵。

　　公子扶起长跪的老者：“侯生，不必自责。”

　　枯萎的老者仅剩清亮的琥珀眼瞳如猫般狡慧。

　　——无忌，你可否告诉我，衰竭的我究竟如何做才能护你周全？无忌，且让我抛却尊卑直视你的眼，仅此一次，在晨曦湮灭我之前。

　　传说具有猫瞳的人，一生都在爱。侯嬴始知，在苍凉城台忘却的时光不算，他的一生，自遇见魏无忌始。

　　那是个秋日，艳阳，略有小风。魏无忌携重金拜访他，只让他婉拒。离去时魏无忌负手眯瞳：“大隐隐于市。

　　——但凡闲云野鹤，并非心无远志，只是他们的野心太大。

　　——先生，无忌能给你你想要的。

　　——先生得无忌正如无忌得先生，诚如瀚海得袤原。

　　他转身的笑容笃定而邪肆，“先生，无忌不谋天下，只谋万世。”

　　那一瞬，他用信仰蓝图赌他的赴汤蹈火，他不负他望，却终赔尽情动。

　　第一最好不相见，其次便可不相念。

　　信陵君城门点兵，耿直的晋鄙接符却不受令，信陵君的右手握成拳，只消一个手势，朱亥的斧便会迅疾挥下。他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在犹豫。

　　侯嬴藏于墙南，看他铁甲金戈，风流意气。信陵君勇义智礼，气质高华，却因惜才而优柔，殊不知晋鄙不除，公子与赵皆亡。

　　——如何护他周全……身老的他如何护他周全？！如何护他在强敌环伺的乱世里谋万世？！

　　那个刻意被遗忘的答案如今清晰地浮出水面。那么，便这样吧。天下可以有千万个侯嬴，可是魏无忌，却只得这一个。脚步一刻不停，比之更迅疾的是回忆。

　　他虚左座，与他共乘，清隽的薄荷香只萦绕鼻端。

　　面对自己的故意刁难，他静默不语，温和的目光却穿越人海。

　　醉酒笙歌，他独执他的手笑言，“得侯生，无忌心意足！”

　　——明知他是故意示好只因惜才若渴。明知他对他好，恰如爱一匹温驯的骏马，爱一副趁手的弓箭，甚至与对晋鄙的不舍无二。

　　——可是谁又知，生命中有过那样的人，其他的人都成了将就。

　　第二最好不相恋，如此便可不相思。

　　芦笙沙哑的曲调终于是听清了，竟是一曲《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我独南行！却只向北！只因那里，有你未熄的笑靥。

　　大漠喑哑的风袭向单薄的老人，侯生最后的嘶吼散入风沙，“臣以血溅五步正公子心，伐秦援赵，蓄势之弦！士为知己者死。臣终言，无悔！”

　　我无悔爱你却不言，我无悔身死护你去往她的身边。

　　金风玉露、一、相、逢！

　　他猛力挥剑自向，人头滚地埋入黄沙。那一刹那，信陵君久疑未下的手终于挥下。一时寒鸦纷飞，残阳如血。

　　他活了七十年，真正的人生却短暂如交睫。他的一生，仅是那个流霞飞霜的黄昏。暮色夕阳，离怆芦笙，那回首兵荒马乱，却是他以生质疑生，以死洞悉爱。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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