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虹

　　温舒维向同事借了支护手霜，涂到手腕和关节上，慢慢把玉镯子取下来，放到丝绒盒里，看着拇指根部那块泛红的皮肤。

　　“嗡——”

　　他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你好，你的外卖到了，我现在在医院门口。”

　　温舒维起身，“好的，我现在去拿。”

　　鼻息间一股酒精和碘伏的味道，周黎睁开眼睛，看到了挂到床上的输液瓶，她抬了下手，手背上有些轻微的刺痛。

　　“你低血糖晕倒了，最近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周黎朝声音的源头看去，看到了一个带着口罩的护士姐姐。她想起自己那几天只吃了苹果，轻轻地“嗯”了一声。

　　“帮我把针拔掉吧。”

　　护士看向她，“你最好多挂一会，不然还会头晕。”

　　周黎坐起身来，把手放平在大腿上，见护士正在整理小推车上的医疗垃圾，她小心翼翼揭开两边的贴布，然后握住针后面猛的向后一拽。

　　护士转回身来，看到针头在半空中飚出两滴血和大滴透明液体，掉到被子上染出了一小块水渍。

　　“天哪，你自己把针拔啦！”

　　周黎下床，趿拉着帆布鞋离开了病房。

　　她走后没多久，温舒维过来了，见床上空无一人，问那个整理东西的护士:“她醒了吗？”

　　“醒了，刚走。”

　　护士看到他手里拎着的白粥和小笼包，惊讶道:“温医生你还没有吃午饭啊？”

　　温舒维“嗯”了一声，也离开了。

　　医院里的路错综复杂，他不知道周黎会走哪一条路下去，等他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马路对面的周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打开车门，上车前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白得已经看不出轮廓，眼睛半睁着，有几分困倦，也有几分淡漠。

　　温舒维在她眼里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种色彩，即便是现在看到他，她也始终波澜不惊，就跟看别人一样。

　　她收回视线，弯腰进车。

　　车子开走了。

　　温舒维在原地站了一会，看着那辆车融入车流里，渐渐变小，直到最后看不见，他拎着那些吃的走回医院。

　　回到家，她拍了些房子的照片发布到网络上。

　　她奶奶不知道在厨房里捣鼓什么东西，传出来阵阵葱香味，她走过去看到砧板上有很多冒着热气的大饼，问道:“你做这么多饼干什么？就我们两个人哪吃的了这么多？”

　　“我打算出去摆摊。”

　　周黎头都疼起来了，“没人爱吃你做的大饼，连我都不爱吃，这玩意也就你跟周海良爱吃了。而且这边南方人根本就不爱吃大饼！”

　　“怎么会不爱吃呢！大饼多好吃啊！我就喜欢吃大饼！”

　　周黎翻了个白眼，“随便你！”

　　天黑前，估摸着到下班高峰期了，她奶奶把饼收拾到一个小铁锅里，骑着三轮车去街上卖大饼了。

　　这辆三轮车还是她上小学的时候买的。那时候周海良忙，没空接送她上下学，就买了辆三轮车让她奶奶去接她。她每次坐在这辆三轮车上头都抬不起来。

　　晚上不见得老太婆会回来做饭，砧板上给她留了两小块大饼。她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番茄出来，切得碎碎的煮了一碗番茄浓汤，就着大饼吃了。

　　卖房的帖子发出去，到现在有十几个人浏览。有两个人给她发私信，要更多的细节图。她不厌其烦地拍了照片发过去，回答他们的问题，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结果一个人说再考虑一下，另一个人直接已读不回。

　　她静默着等了十分钟，把手机狠狠地砸到沙发里，扭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在想该怎么还这五十多万，找个正经工作恐怕干十几年都还不清。人们说最挣钱的方法都写在了刑法里，她不禁想到了那些去金三角发财的人，还有卖身，陪酒，傍大款……

　　可是一旦进入黑暗，再想走到光明里就难了。她不能为了这区区五十万，让自己像只老鼠一样在黑暗中度过余生，而且她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些走歪门邪道的人，虽然她觉得自己也算不上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不知道睡了多久，门锁响起“咔哒”的一声，沙发上的周黎立刻睁开眼睛，坐起身来，那精神的样子就跟没睡过觉一样。

　　“你还说没人爱吃我做的大饼呢！我全都卖出去了！”

　　老太婆把空的锅递给周黎看。

　　周黎一脸见鬼的表情。

　　老太婆又说:“你知道我刚才卖大饼的时候看见谁了吗？”

　　“谁？”

　　周黎心里在想，到底是谁，能不能从这个人身上套到钱，她想钱快想疯了。

　　老太婆说:“是洛梵那小子！他现在送外卖呢，就是他把我的大饼都买了。”

　　洛梵……

　　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组成在一起，成为了一个让她心脏疯狂跳动的名字。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小手指，却什么也没有摸到。那个尾戒已经被她扔到河里了。

　　“他在哪里送外卖？”周黎问。

　　老太婆去厨房洗锅，“就在小吃街上。”

　　有了前一天大饼全部卖光的好成绩，老太婆更加卖力了。这次不光有大饼，还蒸了窝窝头，她分开装到两个锅里，又骑着三轮车出去了。

　　周黎扫了辆共享单车跟在她后面。

　　老太婆骑到昨天摆摊的地方，开始吆喝，路人看了一眼她的大饼和窝窝头，皱了皱眉头。

　　“这都是我自己在家做的，特别干净，买点回去尝尝吧！”

　　路人直接走了，老太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紧接着又笑起来，去对着下一个路过的人继续吆喝。

　　记得老太婆说，是洛梵买了她所有的大饼。也就只有洛梵会给她这个面子，别人多一眼都不看。

　　周黎站在路边，一个卖炒面的摊位上，这边有很多人，几乎看不出来她在这里。

　　从进入这个小吃街开始，她的心跳就没有慢下来过。每次看到年轻的男人，她都会下意识低头，然后悄悄抬起眸子去看那男人的脸，发现不是洛梵，她总会松一口气，然而又有些怅然若失。

　　大饼一个都没有卖出去，老太婆把锅放回车里，盖好盖子，骑上三轮，不知道是回家，还是打算换个地方卖。

　　“城管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正在营业的小吃摊立马收摊，骑上三轮车就跑。车上的炒面还在冒热气，买面的人追着喊:“喂！炒面还没给我呢！我钱都付了！你好歹把钱退给我啊！”

　　那卖炒面的喊回去:“你没听见城管来啦！这炒面明天我赔给你！明天我还来这里摆摊！”

　　卖炒面的三轮车跑没影了。

　　买炒面的人骂骂咧咧的。

　　周黎不知不觉笑了出来，果然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外卖骑手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场地应该是不固定的，哪里多就去哪里跑。周黎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她准备打道回府。

　　“喂！洛梵，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啊！”

　　周黎猛地一顿，从声音的大小中判断出她正处于不容易被发现的距离，于是她慢慢转过身去。

　　那个名叫“洛梵”的外卖骑手，穿着黄黑拼色的短袖和深蓝色牛仔裤，头上戴着一个黄色安全帽，离得远有些看不清脸，他带笑的声音被风吹过来，狠狠撞进她耳朵里。

　　“嗯，今天来晚了点。”

　　他看向老太婆刚才摆摊的位置。

　　周黎就站在旁边，感觉到他目光过来了，她全身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告诉自己不要动，不要跑，就这么站着跟个路人一样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然而当洛梵收回目光，再也没有看过来，长腿一抬，动作利落地上了电瓶车，握住车把往前转的时候，周黎突然生出一种火烧眉毛的紧迫感。

　　她的脑袋和身体似乎分了家，心里想着不要过去，可是腿一直在朝洛梵的方向走。她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他，也没有想好看到他要说什么话。

　　洛梵的电瓶车已经开出去一小段距离，在路边等车辆稀少一些，趁机融入进车流里。

　　眼看再开过去一辆汽车，后面没有车再跟过来，洛梵的脚已经从地上转到了车上，周黎看着他的背影，失控地大喊。

　　“洛梵！”

　　洛梵转过头来，看到周黎的那一刻，他仿佛被定住了。

　　那辆汽车呼啸而过，他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他转回身去，把电瓶车往前开了一点，直接挤进车流里。

　　“洛梵，你别走！”

　　周黎追上去，差点被一辆电瓶车撞到。

　　那车也被周黎吓到了，立马往旁边一拐，撞到了栏杆上。

　　车主骂道:“你跑什么跑啊！没看我开过来了啊！还往前跑！”

　　“对不起。”

　　周黎看向路口，洛梵已经不见了。

　　车主把电瓶车正回来，检查了一下，又骂了周黎几句。

　　周黎没有听见，呆呆地望着车流中的那一抹黄色，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当天晚上，她去扔戒指的河边坐了一夜，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蚊子咬得不成样子。

　　凌晨她回到家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发红，眸光黯淡，脸上，胳膊和脚踝到处都是大红包，脖子上还有很多紫色痕迹，她用指尖抚摸着，想起来是魏清咬的，到现在都没有消下去。

　　在沙发上睡到太阳升起来，整个房子里充斥着热气。自从周海良死后，老太婆就再也没有开过空调，还把空调遥控给藏起来了，她睡得满身大汗，直接被热醒。

　　“咚咚咚！”

　　她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进入视线的是温舒维那张脸。

　　很奇怪，这次她心如止水，靠在门框上，双手环胸。

　　“你来干什么？”

　　温舒维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吻痕斑驳的脖子和充满冷漠不耐烦的脸，不禁轻轻地吸了口气。

　　“钱什么时候还？”

　　周黎一愣，随即笑了。

　　也对，温舒维这个大傻逼从来就没有找过她，现在除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啊！

　　她用手梳着头发，神色懒散，“等天上掉钱了，我拿个麻袋出去捡五十万还给你。”

　　温舒维看着她，稍微扯了下嘴角，看起来对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我现在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那可是五十万诶，你都拿不出来吧，要不……”

　　她往前走了一步，手指轻扯着温舒维的衣领，仰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一抹亮晶晶的狡黠。

　　“你介绍个人给我呗？你们圈子里有没有特别有钱的？”

　　温舒维不说话，微微咬紧了后槽牙，脸颊两边绷得很紧，显得脸更瘦了。

　　她还在继续，“趁我现在年轻，还能从别人身上捞一笔，得抓紧时间啊，不然以后我可还不上了，就算你们打死我，我也拿不出这五十万来，你们不就损失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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