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虹

　　晚上到了周海良家，她牵着闹闹，拿钥匙打开了门，走进去飘来一股浓浓的香味。

　　餐桌上有炖肉，腊肠和水煮虾，以前过年吃的都没有这么丰盛。

　　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她走过去靠在门框上，对着老太婆的背影说:“随便弄点就行了，弄多了又吃不完。”

　　老太婆头都没回，“弄了你就吃，今天做的都是好吃的，你能吃的完。”

　　这倒是真的，以前她家晚饭凑合，炒鸡蛋和大米粥就是一顿饭，她每次喝完粥就说自己吃饱了。周海良说她吃饭跟猫一样，但并不是夸她可爱，而是说她吃的少，嘴巴还刁。

　　但如果是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她就特别能吃，每次周海良都吃饱了，她都还在吃饭。所以不是她不能吃，而是周海良跟她奶奶做饭是真的难吃。

　　她回到餐厅，往手心里倒了根牙签出来，扎盘子里的肉吃，也扎了一块喂给闹闹。

　　“他没在家啊？”

　　她问的是周海良。

　　厨房里炒菜声音太大，老太婆喊道:“没有，他出去有一会儿了，应该快回来了！”

　　她又插了块肉吃，心跳忽然变得非常缓慢沉重，短暂得只持续了两秒钟就恢复了正常，她捂着胸口，手扶着餐桌边缘深深地呼吸了几次。

　　外面传来雨点滴在地上的声音，她看到窗户上流星轨迹般的雨痕。

　　“你要是饿了就先吃，不用等你爸，他还要一会才回来。”

　　她把牙签丢进垃圾桶里，用纸巾擦掉嘴唇上的油渍，“等他到了一起吃吧。”

　　家里只有厨房开着灯，一向节约，她在昏暗的环境里眼皮发沉，抱着闹闹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她坐在周海良肩膀上，周海良带她去夜市，吃她最爱的油炸鸡心。她特别喜欢鸡心上那截炸的脆脆的血管。可那个夜市现在已经建成了小区。

　　她还梦到以前住过小巷子，老式的黄灯泡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周海良用打包带给她编东西玩，还把弹珠编到里面做动物的眼睛。可是她从来没有珍惜过，玩了没两天就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沉沦在梦里醒不过来，从中疯狂地汲取父爱。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吵闹起来，她睁开眼睛，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很短的一串号码，是搞推销的，她直接挂断，把手机丢到茶几上，玩着闹闹的耳朵。

　　没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她看还是刚才的那个号码，这搞推销的可真够锲而不舍的，她当做没听见，放任不管。

　　手机铃声轮回了几遍，颇有一种只要她不接就会一直打下去的架势，她翻了个白眼拿起手机，划向接听键。

　　“你好，请问是周海良的家属吗？”

　　周黎不说话。

　　那边犹豫了几秒钟，又问了一遍:“你好，请问你是周海良的家属吗？”

　　周黎白眼翻上天，“周海良是我爸！他的电话怎么会打到我这里来啊！”

　　手机里安静下来了，可能对方被她这没由来的怒火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沉默了几秒以一种官方的平和语气说道:“你好，我这里是附二医院的，你爸出车祸送到我们医院了，麻烦你现在尽快过来一趟好吧？”

　　周黎愣住，她现在肯定不是生活在现实生活里。

　　“哦，不好意思，我现在过去。”

　　“嗯，好的。”

　　通话结束，她站起身来。

　　老太婆正好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见她要走，立马喊住她:“你要出去啊？马上就要吃饭了。”

　　周黎头也不回，“我去超市买点东西。”

　　之前拔牙去过附二医院，她已经熟知路线，出门先扫了辆自行车骑到地铁站，然后把车子还回去，坐电梯去地下。

　　上了地铁，她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手指头和脸颊有点发麻，心跳有点快，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她刚才跑着赶上了这班地铁。老实说，还没有上次她一个人去医院拔牙那么紧张。

　　坐地铁要十五分钟，在这期间里她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骂周海良不长眼。上次他磕掉了自己半颗牙，一点都不吸取教训，这才过去多久又他妈的出事了。他就是眼瞎，就是活该！

　　到了医院，看着大厅里人来人往，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在原地手足无措了一会，柜台护士叫她。

　　“你哪里不舒服？”

　　周黎走过去，举起手中的手机，“我刚才接到你们医院的电话，说我爸出车祸送到你们医院来了，我现在要去哪里找他？”

　　护士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他在急诊中心，我带你过去。”说完就拽着周黎的袖子跑了起来。

　　到急诊中心，周黎都吓傻了，她看到有小孩烫伤掉了一层皮的，有鼻青脸肿眼睛里都是淤血的，还有人腿上像被挖掉了一块肉，看得她心惊肉跳，浑身发抖。

　　“你是周海良的家属对吧？”护士问。

　　周黎点头，“是的。”

　　“他在这里。”

　　护士打开了一扇门，她目光落到担架上，瞳孔骤然紧缩。

　　白色担架几乎被血染红，上面的人穿着背心大裤衩，肚子上一圈肥肉，擦伤的皮肤里血肉混合着泥沙。如果只是这样，她早就破口大骂周海良不长眼，活该被撞。

　　可是她现在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都不敢认这个人是周海良。她不敢相信这个脑袋开花的人竟然是周海良。

　　“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呼吸了。”护士淡淡道。

　　周黎指着他，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真的是周海良吗？他不是吧？”

　　“他是周海良。”护士语气肯定且平淡，也许是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身上没什么事，都是擦伤，只有脑袋受伤最严重。如果他当时戴了头盔说不定就活下来了。”

　　周黎看着他瘪掉的脑袋和已经分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的脸，放下了颤抖的手，明明已经不敢再看这令人害怕的场面，可目光根本就移不开，她仅存的那一丝理智，让她开口道:“那你们叫我来医院干什么？”

　　“认领遗体。”

　　“然后呢？我还要做什么？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家吗？是不是要把他烧掉？然后买个骨灰盒，给他找墓地？”

　　护士看她年纪不大，“你妈妈呢？家里没有其他的人了吗？”

　　“家里只有我和我奶奶。”

　　护士沉默了几秒，“那交给医院走流程吧。”

　　“谢谢。”

　　目光从周海良身上收回，在此过程中，她看到周海良指尖上有一抹浓稠的粉红色，她如提线木偶般走到担架旁边蹲下身来，用手指蹭掉了那抹粉红色，放到鼻子前面，闻到了一股甜甜的奶香味。

　　“救护车和担架的费用需要你去缴纳一下。”

　　护士把小票递给她。

　　她接过来，看到上面的日期。

　　六月六号。

　　是她的生日。

　　她视线回到指尖上那抹粉红色的浓稠物上，忽然笑出了声。

　　护士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她从来没见过像周黎这样的家属，在面对自己亲人尸体的时候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平静得像是在看街边死掉的猫狗。

　　“今天是六月六号，今天是我的生日。”周黎说。

　　护士保持沉默。

　　她又问:“在哪里出的车祸？”

　　“人民街十字路口那里。”

　　“好。”

　　周黎去一楼付钱，骑车到周海良出车祸的地方，那里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了，地上有一滩血和一块被摔烂掉的水果蛋糕。

　　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似乎是给周海良拍了张遗照。

　　蛋糕旁边有一块白巧克力做成的平面爱心，上面用黑巧克力酱写了两行字:

　　21岁的周黎，

　　祝你生日快乐。

　　周黎笑了，快乐你妈个逼。

　　周海良你可真是好样的，二十年里从来没给我庆祝过生日，从来没给我买过生日蛋糕吃。今天是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第一次给我买生日蛋糕，结果你却把命都丢了。你他妈可真行啊！

　　她跨过警戒线，帆布鞋踩在那块不成型的蛋糕上，把奶油踩成黑灰色的泡沫，松软的蛋糕体踩成渣子。

　　十字路口车辆穿梭，她处于正中间地带，有警戒线拦着，过马路的车子都绕路走。天已经黑下来了，很少有人能看清楚她在干什么，雨还在下，更加模糊了行人的视线。

　　她回到出租房，手机里还留着周海良给她打的最后一通电话，是今天上午十点钟打过来的，她那时候还在跟他说话，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具再也说不出话来的尸体。

　　想死的人没有死。

　　从来没有想过死的人，熬过了一段比死还痛不欲生的岁月，为了给她买一块生日蛋糕丢了命。

　　她忽然体会到了一种被人爱着的感觉，很不可置信这种感觉是周海良给她的，以生命作为代价。

　　可是她以前渴望拥有的，现在已经不再是她想要的。

　　她没有再回周海良家，不知道那一桌菜是什么下场。总有人来给她打电话，她认得那两个号码，一个是她奶奶，另一个是魏清，她不想接，直接按了关机。

　　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睡了两天，她只吃了三个苹果，早上起来的时候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两只手压在门把上废了好大劲才压下去，打开了门。

　　她拿起茶几上长了黑斑的苹果，放到水龙头下面清洗干净，刚咬了一口就能尝出来不新鲜的味道，她把苹果丢进垃圾桶里，开始翻箱倒柜。

　　“咚咚咚！”

　　她身形一顿，去门口开门。

　　穿着碎花裙子的房东太太满脸笑容，每一根卷曲的头发丝都透着喜悦，她说:“小周啊，我来跟你说件事。”

　　说完她看到周黎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摸周黎的脸，被周黎躲开了。

　　周黎问:“你直接说，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孙子在这附近找了个工作，我想把这个房子给他住，你之前付的房租还剩下几天，我都按天给你退回来，你看行吗？”

　　“行，退吧，我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老太太笑得更欢了，“行啊，我现在就退给你，你今天能搬走吗？”

　　“能。”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啊！”

　　老太太把钱退给她。

　　她把钥匙还给老太太，带着那些之前收拾好的行李，跟老太太一起出了门。

　　她打车回到小别墅，看到家外面停着一辆汽车。

　　如果她眼睛没瞎的话，这是温舒维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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