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丁洋

　　“晦气！”等烧热了钳子，再转过身的狱卒，突然发现人没气了。
　　他泼骂了句，直接丢掉了手里的钳子，一摆手招来几个人。

　　转眼间，对面的四皇叔被人像牲口一般拽着脚，拖了出去。

　　文若丁一直扒着朽木牢门，修长的手指已经嵌在了发霉的软木里，指尖渗血。

　　脚步声渐远，人已走空。

　　收尸，当然是一种奢望。
　　文若丁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四皇叔一生磊落，忧国忧民，到头来，竟是曝尸荒野的结局？

　　文若丁心中一颤，握着牢门栅栏的手松开了，他在脸上随意抹了一把。

　　对面没人了，阴森幽暗的地牢里，也没什么狱卒的动静。

　　文若丁内心着急：四皇叔先走一步，我得快点。不能让皇叔在黄泉路上，走得孤独。

　　他在稻草地上细细摸了一圈，再找不到第二把利器，哪怕一片瓦砾。
　　身上的两处伤口疼痛难忍，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

　　文若丁环顾四周，唯一的光亮就是眼前的半盏残烛。

　　突然，眼前灵光一闪。
　　他强忍着身上的痛，把周边的稻草慢慢堆在了一起，总算有一尺多高。

　　文若丁抬手举起残烛，怕这小小烛光被不经意熄灭，小心翼翼地双手护着。
　　他倾泻着蜡烛，让烛火缓缓点燃了一圈稻草。

　　看着火焰燃起，文若丁这才松了口气。
　　他偎依着稻草，贪婪而无邪地抱着最后一根稻草，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温暖火光中，文若丁干涸到起了皮的嘴唇上已经渗出了血。
　　他舔了舔唇角，三天没进食了，仿佛在火光中他又尝到了母后的桂花糕。

　　软软的，香香的，好甜。

　　他好像听见母后又喊了他一声“若儿”……

　　渐渐地稻草烧着了，火焰冲天，火光照亮了整间牢房。

　　牢门朽木折断，已经吱嘎作响。
　　转眼间，屋子里浓烟弥漫，文若丁咳嗽了几声，仰头看着天顶：火焰串了上去，眼看着要塌了。他会心地笑了。

　　火焰越来越近了，他双手抓紧了早已破碎的龙袍，身子一动不动。

　　闭上眼睛，又是那红色火海，即便睡着了，也还是逃不过甲板上挥之不去的最后一幕。

　　放眼四海，血涛怒浪中，船甲无尽漂尸无数。
　　熊熊烈火燃起滔天愤怒，火海无尽，早已是帆破橹横船翻——邹亡。

　　耳畔，母后的声音不再温柔，“我的若儿！四王爷留步。”哭诉着呜咽着，分明是带着撕心裂肺的喊声。

　　文若丁再不想看见这一幕，可他偏偏醒不过来，一簇高发上的凤雕金钗已经站在他眼前。
　　又回到了甲板上，那场海战的甲板上。他随四皇叔跳海之前的一幕。

　　母后一身正装，浑身金镶玉带，但也遮掩不住面色肌黄，身子柔弱。
　　文若丁身边的张公公快步走过去，搀扶起了船舱里出来的娘娘。

　　从船舱里出来的杨淑妃，身为小皇帝生母，尊名母仪天下苍生。
　　而今，却要目睹大邹王朝最后的骨肉溺死于眼前，她早已是泣不成声。

　　文若丁被四皇叔握上了手腕，他没办法在慈母前尽最后一份孝心。
　　他只能回头笑笑，露出来了旁侧还没换完的幼齿，“母后留步。”
　　听见哭声不减，他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唇齿间轻语，“母后保重，若儿不孝。”

　　“不，若儿虽年轻，却是大邹最出色的帝王，因为若儿比你的父王，比大邹文家列祖列宗都更有骨气。”杨淑妃松开了侍女的扶持，走上前，微微弯下腰，纤纤玉指轻抚过文若丁的额角，说：“若儿，你是顶天立地的君王，母后也不会退缩半步。”

　　杨淑妃跟张公公使了个眼色，文若丁已经被张公公一把揽在了怀里，“官家，得罪了。”说话间他已经捂住了文若丁的嘴。

　　凄凄惨惨戚戚的哭声愕然而止，杨淑妃抬起手腕，轻轻挥了下帕子。
　　唰一声，身后女嫔全员跪下。

　　“母后！”文若丁使劲儿睁着眼睛，眼睫扇动着，却是推不开张公公的手，只这两个字，竟是再也喊不出声音来。

　　“皇上，四王爷，全船宫中女眷两百零八人，一个不少。我们生是大邹人，死为大邹魂，绝不被狄原野狼玷污。今日先走一步，为皇上探路。”杨淑妃字句铿锵，须眉不让巾帼。

　　言尽，她撸下来手腕上的玉镯，抛在空中。落下时，玉镯在甲板上摔的粉碎。

　　玉镯落地，杨淑妃为首，身后两百零八人，列队整齐。
　　她们右手握着抹了剧毒的银簪，齐刷刷刺向白皙的脖颈。
　　两百零八人没有一声哀嚎，转瞬断气。

　　浩瀚海面上依旧硝烟弥漫，杀声四起。
　　然而，却不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哪怕一声的娇滴吟痛哀乎。

　　“母后……”文若丁硬撑着没有闭上眼睛。
　　但眼眶里冰冷刺骨的海水冲刷过来，他想起来了，他该是随着四叔纵身无尽海底。

　　哗，又一桶冷水泼了过来。

　　文若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水。
　　一睁眼，发现牢房里又恢复了潮湿，刚刚的熊熊烈火好像一场梦，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灰烬。

　　“这么会玩火，都想好自焚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在这儿哽咽上了。”门口处传来了一声冷笑，声音里鼓足了阴阳嘲讽。

　　听过一次的声音，文若丁便不会认错，牢门口站着的，该是晚上来过的霍家第八子，众人嘴里的“八殿下”。

　　如果他还留着刚刚那把短刀，此时，一定会把刀子抛出去，甩进这霍八的胸口。

　　文若丁抿了抿唇角，唇瓣有些湿润，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喝过水，但嘴里并不那么干涸难耐了。
　　他闭着眼睛，仰面朝上，尽量让躺着的自己也笔挺端庄。

　　脚步接近了。
　　脚步声摇摆放荡。

　　文若丁屏息凝神。

　　等靴子停在了他的肩旁，朝着他踢了一脚。他没作反应。
　　靴子是湿的，完全浸透了水，刚刚碰到他的肩膀，他的衣服就沾湿了。

　　文若丁察觉到旁边的人朝着他迈近了一步，正要蹲下身，似乎伸出手，要来测他的鼻息。

　　借着天窗外的月色，文若丁眼角余光注意到了黑靴子弯下时，露出来的一簇银色刀光。

　　银光一闪，文若丁咬紧牙床，睁开眼睛的同时，右臂一抬，单肘迅猛按住霍八的鞋面，快得像条水蛇。

　　转瞬，他手腕一抖，虎口处已经握住了刀柄。

　　一套动作出手，行云流水不过一眨眼，刀尖已经对准了黑衣的胸口。

　　文若丁用尽浑身力气——然而，刀子却是凝住了。

　　看不清是什么时候，霍八的手仿佛已经等在了胸前。
　　他轻松握住了文若丁白皙的手腕，从他的手心里取下了短刀，毫不在乎地把刀子一丢，“自不量力，再给你十年，吃胖了，你都不是我的对手。”
　　黑衣斗笠戴着面具，脸上看不到喜怒，声音痞得很。

　　云去月明。
　　借着月光，文若丁隐约看见了一双离他不过一尺的眼睛，好像夜里觅食的雪狼。一双炯然的眼睛里，眼光幽森。
　　他即便无力，却也拼尽全力，挣脱开了黑衣人握着他的手。

　　是啊，何必自取其辱，怎么都是将死之人了。文若丁轻轻吐了口气，没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刚刚抬出去那具尸身，是你叔父吧。”

　　听见提到四皇叔，文若丁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双桃花眸子拉的细长，眼底通红。

　　霍八声音一转，低冷的没有温度，说：“做个交易，活着出去，进我的八王府，本王爷可以让你的叔父入土。”

　　文若丁如今已是刀俎鱼肉，他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狄原皇子，何至于半夜跑到地牢里来跟他做这个交易。
　　这场火，扑灭地太过于及时了。难道，他根本就没离开过？
　　这就更奇了。
　　一个狄原皇子，在他这间死牢里，究竟能图个什么。

　　一个皇子，一身黑衣斗笠，夜里摸进死囚牢，抬手就给了他一刀。这些都跟传言无异，俨然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可正是这个恶魔，一把夺过去了阉割师傅的刀子，扎在他腿上那一下，虽然扎地又狠又猛无耻至极，让他疼痛到撕心裂肺。
　　然而，却是扎偏了。
　　只扎在了大腿根儿上，没碰别处。难道……他真是故意的？
　　可如果是故意的，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交易？文若丁想不明白他能拿来做交易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等了片刻，见文若丁没有回答，霍八也不着急。
　　他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说：“你拒绝，我现在就让你叔父的尸体去喂野狗。”

　　文若丁没有选择的余地。
　　虽然并不相信这个恶魔般的狄原皇子能信守承诺，但事关四皇叔尸骨安稳，哪怕一丝希望，也只能紧紧抓住。

　　他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对面，明明是屈服，眼神中偏还要倔强凶狠。

　　“有点儿意思。给我记着，八爷府上只收喘气儿的，好玩儿的。”霍八完全的一副玩世不恭，黑披一甩，已经踹破了牢门，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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