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零]忍冬

　　【零】

　　我在一辆公交车上坐了十七个来回，直到司机师傅下班时来催促我，我才终于回过神，匆匆下车。

　　那个坐在人群中的午后黄昏里，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不是不爱他了，只是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

　　如果我注定走不出这个寒冬，那至少，我不能让他也埋葬在这场大雪里。

　　【一】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也不是不爱他了，只是觉得这段感情终于还是即将走到尽头。

　　我下了公交车，徒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看到那个站在家门口的路灯下的熟悉的身影时，我顿住脚步。

　　我想，真巧，我正好有话要对他说。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已经开始在心中措辞，要足够委婉但是又不留余地地讲出那句话才行。

　　“零，我们——”分手吧。

　　一个金色的脑袋卸力静静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抬起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看起来很疲惫，我还是等一会儿再提分手吧。

　　【二】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过去的十年里我们聚少离多，我不确定未来这个“离”的比例会扩大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我的恋人在做着一些危险的工作，为了贯彻正义，总有人要在黑暗中前行，从他接受公安邀请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了，我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庞，摘下围巾围在他的脖子上。

　　“怎么不进去等，忘带钥匙了吗？”

　　也不对，我记得我万能的恋人明明是有开锁手艺的。

　　“因为想更早一点见到你。”

　　我拧动钥匙的手一顿。

　　“零。”

　　我转身看向身后的恋人，他的脸上带着疲惫，却还是强装着对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怎么了？”

　　我把“分手”两个字咽回去，一点一点地在齿尖磨碎。

　　“最近降温，下次多穿点。”

　　【三】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我是一个理智的人，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就像我十年前决定接受恋人的表白时那样，我思考了很久，久到对方的表情带上失落，我才慢半拍地握上了那只手。

　　那一天，我以为自己握住了那只手后，就再也不会放开。

　　十年里，我从未怀疑过这段感情的真挚，但是终究有人会率先停在原地。

　　我很遗憾，这个人是我。

　　我已经无法再继续等他了。

　　【四】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其实我没想这么快就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但是恰巧他今天来见我。

　　我的恋人是个大忙人，我不确定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现在不说，今年就不一定还有没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毕竟他可是曾经创造过断联整整两年三个月零十天的好成绩。

　　我把热可可递到恋人手里，看着他双手捧着杯子的可爱模样，我忍不住笑了。

　　但是该说的还是要说的。

　　“零，我们分手吧。”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怕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我再次重复道：

　　“我们分手吧。”

　　我很遗憾，但我觉得此时分手这对我们都好。

　　如果结局注定是黯淡收尾，那不如及时损止。

　　【五】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不过对方看起来对这个结果并不赞同。

　　“时雨。”

　　我正握着他的手在水龙头下冲洗，那个家伙刚刚失手打翻了杯子，不小心被杯中的热可可烫伤。

　　“我知道……我……对不起。”

　　冰凉的水流中，那只深肤色的手蜷缩着握上我的手指，又翻手插入指缝，缓缓扣紧。

　　“时雨，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是上次的爽约，还是上上次突然消失，还是上上上次的断联……我不知道。

　　但是对上那双闪烁着忐忑的紫色眸子时，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终于松了口气，凑过来轻轻吻了吻我的唇角，那一刻，我的眼尾突然就有些酸涩。

　　再等等，再等等吧，我想。

　　【六】

　　我决定和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分手。

　　我是个不会轻易改变决定的人，哪怕暂且松口，但是结局始终是不会改变的。

　　黑暗中，恋人从背后拥住我，在我耳畔轻声道：“时雨，今年我们一起跨年吧。”

　　我的恋人很聪明，很多年前我们一起读大学时我就很清楚这件事。

　　他的聪明让他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够所向披靡，比如现在，明明上一秒还在考虑如何再次提出分手的我，突然就对不久后的新年生起了期待。

　　大概是因为，我们刚在一起的前几年，都曾在跨年的那一刻相拥祝福。

　　而这种温馨的时刻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感受到过了。

　　但是对他的承诺我已经学会了要提前做好落空的准备，毕竟他并不完全属于我，他还属于这个国家，于是我平静道：

　　“如果有机会的话。”

　　【七】

　　虽然嘴上说着冷淡的话，但是我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提前做上了准备。

　　打扫，布置，购买食材……

　　当然，我并没忘记那个早已做好的决定。

　　我要结束与降谷零的这段感情，或许，新年正是一个正式又隆重的时间。

　　十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拦住我，郑重地对我表白，我握住了他的手；十年后的今天，在我们即将分开时，我也该郑重一点才好，也算是有始有终。

　　零点的钟声已然敲响，我静静地坐着，一桌之隔外是一个空荡荡的座椅。

　　我转头看向窗外，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又或许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八】

　　天微亮时，沉闷的敲门声打破了房子里的寂静。

　　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起身去开门。

　　我的恋人满身狼狈，脸上带着歉意，上气不接下气道：

　　“时雨，抱歉，我来晚了。”

　　“其实我还买了蛋糕，但是它，中途出了点意外，你知道的，有时候意外的发生就是——”

　　“零。”

　　我打断道：“你有看我发给你的那条短信吗？”

　　“……没有。”

　　他在撒谎，我太熟悉这个人了。

　　“好吧，那我复述给你听好了。”

　　“时雨！”

　　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发现我没有拒绝后才逐渐收紧手臂。

　　“抱歉，时雨……抱歉。”

　　你看，我就说他在撒谎，他一定已经读过那条短信了。

　　那条在零点整发出的、带有仪式感的、清楚明了地写着分手的短信。

　　【九】

　　我整理着恋人凌乱的衣襟，视线在他焦黑的发尾、擦伤的脸颊一一划过，我很清楚，这是我不能问也不该问的。

　　我忽然就很难过，我不知道他在这个跨年夜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从哪里赶来的，带着这身伤痕飞奔了多久，才终于赶在天亮前来到我家。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这并不耽误我理解他工作的艰难和危险，我明白他的每一次爽约、消失和迟到都是迫不得已或无法避免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我的成熟和理智也做不到在这些事情上生出责怪。

　　我只是遗憾，遗憾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一同度过新年了。

　　“进来吧，我先给你处理伤口。”

　　【十】

　　我一边给他的擦伤消着毒，一边淡淡道：

　　“零，你知道的，我做出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

　　但是他还是固执地看着我，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跑过来拦住我又固执地对我伸出手的少年。

　　我叹了口气，最终松口道：

　　“情人节的时候，我可以见见你吗？”

　　“我保证。”

　　那双紫色的眸子闪烁着坚定，斩钉截铁道：

　　“时雨，我保证。”

　　“嗯。”

　　我倒也不是改变主意了，实际上，我是一个理性远大于感性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我对情人节不感兴趣，我就是想最后和他一起过个节，随便什么节都好，只要可以为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句号，哪怕并不圆满。

　　春天来临之前，我会和他分手。

　　【十一】

　　二月十四号，我没能见到我的恋人。

　　像跨年的那天一样，我在家中静坐了一天，可惜这次直到第二天天明时都没能见到我的恋人。

　　自我第一次提出分手，至今已经过了两个月零二十三天。

　　我不是不愿意等他，只是已经等不了了，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日渐衰败，大概不出半个月，我就要走进墓园了。

　　在此之前，我一定要和我的恋人分手。

　　我注定看不到这个春天，但是我不能让他为此停留在寒冬。

　　【十二】

　　两个月零二十三天前，医院。

　　我看着手中的检查报告，耳畔回响着医生的叹息，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

　　“啊，这样啊。”

　　我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还算真诚的笑容：“那我还有多长时间呢？”

　　“……三个月。”

　　“啊，这样啊，这样。”

　　其实我是开了车来医院的，但是考虑到自己此刻的精神状态，我还是把车在了附近的停车场，跑去公交站等了辆公交回家。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路上，走走停停，我在最后排静静地坐着。

　　直到司机来问我：“年轻人，你到底是去哪啊？你都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也不见你下车。”

　　我看向窗外，原来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了，我带着歉意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我考虑了很久，我决定和我的恋人分手。

　　因为我大概还有三个月就要死了。

　　很巧，我难得出现一次的恋人当天晚上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这大概就是天意，我理所当然地向他提出了分手，虽然并没有成功。

　　我想着，再等等，在这最后的三个月里，至少让我再多见他一面。

　　但是当他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我的家门口时，我却难过得像是心里下了一场大雪。

　　【十三】

　　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的确是聚少离多，但我想着，只要还有“聚”的可能性在就好。

　　可是我就要死了。

　　我本该快刀斩乱麻，但是一看到那双紫色的眸子，我心中就忍不住多生出几分柔软，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本想和他最后一次一起跨个年，可惜没能如愿。

　　如果是去年，我大概会想着无论是几点，只要能见到他，确定他还是平安的就足够了。

　　但是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跨年了，一个事物沾上个什么形容词，比如第一次、最后一次之类的，再落空时就会让人倍感遗憾。

　　后来，我又想试试有没有机会和他最后一次一起过个情人节，可惜，那天我甚至没能见到他。

　　实际上，新年的清晨他狼狈地赶来又匆匆离开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我倒也不至于会对此生出什么责怪和埋怨，毕竟我很清楚，从他去考警校、从他接受公安的邀请的那一刻起，我的恋人就不再只属于我了，他更属于这个国家。

　　我只是遗憾，遗憾没能给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甚至没能画上一个句号。

　　【十四】

　　我觉得分手这件事情是需要仪式感的，毕竟我们在一起整整十年了。

　　我抓不到他的人影，拨电话过去又怕影响到他工作，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极具危险的，我不能用他的安全做赌注。

　　——可是等，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从前，我最擅长的就是等他回来，我乐观地以为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可惜，人生朝露。

　　每一次断联我都做好了要等他一辈子的准备，我知道这种等待未知的酸涩和忐忑，所以才更不愿意换他来体验。

　　如果我注定走不出这个寒冬，那至少，我不能让他也埋葬在这场大雪里。

　　【十五】

　　我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我很清楚，那是因为生命的烛火已经燃到了尽头。

　　我不得不搬进医院里。

　　这天，我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听筒里传来一声带着电流声的道歉。

　　“时雨，对不起。”

　　我突然就想起，这几年里每次见面，他都要和我一声声地道歉，有时候是因为失联、有时候是因为爽约，还有一次是因为在街上相遇却要假装不认识地错过……

　　我记忆最深刻的那一回，他失踪了整整两年三个月零十天，我甚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又从天而降，抱住我说抱歉。

　　我并不需要他的歉意，我也不觉得他对不起我什么，我尊重他的工作和信念，但是他的每一声道歉都代表着我这段时间的等待不是虚无缥缈的盼望，代表着他终究会安全地回到我身边，哪怕只是短暂地停留。

　　我努力压制住泛上喉咙里的腥甜和痒意，平静地答道：

　　“零，我们分手吧，说实话，我已经不想再继续等你了。”

　　在剧烈地咳嗽起来前，我用尽全身力气挂断了电话。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余生的每一天等待他的回归，我不是不想继续等他了，我只是不能再等了，因为我就要死了，因为我注定见不到春天。

　　但是我不能让他也被困在这个寒冬里。

　　【十六】

　　病房内的医疗仪器剧烈地响起来，吵得我有些头疼，身上是许久未体验过的轻松，我努力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有一群医护人员正向我冲来。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他们的样子模糊不清，不断地告诉我要振作起来。

　　我艰难地转头看向窗外，我的视线已经不甚清晰了，但我莫名就是觉得外面是在下雪。

　　“下雪了啊……”

　　我并不畏惧死亡，我只是遗憾，遗憾没能再见他一面。

　　朦胧的虚空中，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恋人，从青涩的他对我伸出手、又到我们在新年相拥祝福、最后是他的一声声抱歉，他好像在喊我的名字，我努力地抬起手想碰一碰他，但是无论怎样都触及不到。

　　当清瘦苍白的手垂落的那一刻，所有仪器一同发出沉重的哀鸣。

　　如先前所料想的那样，我没能走出这个冬天。

　　【十七】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你对我说过很多次抱歉，这次终于轮到我了。』

　　『我很抱歉，明明握住了你的手，却又提前离开。』

　　『零，把这封信烧掉，再也不要回到那栋房子。』

　　『零，忘记我吧，不要让自己停留在这个冬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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