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记忆

　　江南水乡，乌镇。
　　巴甲寻遍了江南名医，小姐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今日晨起竟咳了血，单薄的身子似乎连咳嗽都倍感吃力。
　　掩映在绿竹深处的房舍内，琉璃倚靠在窗前软榻上费力喘息。
　　窗外竹林雾气袅娜，湿气浓重，如同她混沌不清的肺脏。
　　“巴甲，我只怕是等不到我爹回来了……”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巴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饶是这样，此时也禁不住眼眶泛红。
　　夫人生小姐时难产，刚产下小姐就去逝了。
　　小姐自打出娘胎就没断过药食，缠绵病榻一十五年，这次只怕是真熬不过去了。

　　公元二零一三年。
　　莫言最不喜鬼神乱力，也不爱去阴气浓重之地。
　　偏偏这次要拍一个有关雍正帝的纪录片，她左右推不过，只得扛了摄像机来清西陵，这是最后一站了，拍完这个，就可以回去跟主编交差了。
　　天冷得要命，又刚下过雪，地很滑，整个泰陵空荡荡的没人，越发的阴沉。
　　摄像器材重的要命，踏上易水河的孔桥时，莫言脚下一滑，连人带设备扑通一声翻进易水河……

　　沫儿夜间当值，奉茶时另选了套茶具，却见皇帝厌恶道：“朕不喜欢这茶具上的雾蓝釉描金银图案，赶紧给撤了。”
　　沫儿慌忙过去端走，谁想手抖得太厉害，竟是把剩下的半盏茶生生洒在了摊开的奏折上！
　　雍正大怒，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沫儿哆嗦着叩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宫女太监们扑簌簌跪了一地，这皇帝易怒的脾性令他们的脑袋朝不保夕。
　　“都杵着干吗？还不过来收拾了！”皇帝吼一嗓子，众人立刻忙着过来清理。
　　眼瞅着折子上的水渍怎么也抹不掉，苏培盛暗自心惊，今儿个养心殿是必得有人遭殃了。
　　沫儿跪在御案下，头伏地，没有求饶，但隐约的哭声已不可压抑。
　　“你哭什么？”皇帝不耐烦的瞥她一眼。
　　沫儿垂头禀道：“折子污了，皇上斩了奴婢不要紧，但望勿连累家人。”
　　皇帝眼光如剑，盯着沫儿头顶，半晌，却又笑骂道：“隆科多可真是有福气，竟生了你这么个孝顺女儿！起来吧。”
　　沫儿站起，抹干眼泪，立于他身侧。
　　皇帝心思一顿，在折子上落下朱批：“此朕几案上所污，恐汝恐惧，特谕！”

　　方亦城接到家书，连夜马不停蹄回到乌镇。
　　琉璃是含烟留下的唯一印记了。
　　这些年，他还能活着，全是因了她的存在。
　　身为人父的使命与责任，即使心早已死寂，即使如同行尸走肉，他也从不敢轻贱自己的性命。
　　只因了答应妻子，要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巴甲五十多岁了，活了半世，要说异事，他眼前这一桩就真真儿是。
　　琉璃小姐明明气若游丝，似断未离，已经是黄泉一线。
　　却又在一夜间，仿佛注入新的生命力，气息绵长，咳嗽消止。

　　莫言睁开眼睛时，初时以为是幻觉，这雅致的摆设，古朴的房间，窗外如涛的竹海，怎么看也存着十分不真切的感觉。
　　可当看到门口玉立的身影时，她惊呆了。
　　门口的男子长身玉立，玉箫别腰，白袍随竹林清风翻飞，长发如墨垂在腰际，他身形清雅，貌若仙人，双眸如潋艳湖水，沉静温柔。
　　“璃儿。”他缓缓唤道，嗓音清灵地荡涤天地间杂尘，不染尘埃。
　　莫言左右一再张望，这屋内除他，就只有自己了。
　　“你在叫谁？”莫言一脸惶然。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雨花阁的绿琉璃瓦已从日间的鲜亮沾染了暮色的灰蔼，积雪渐化成薄冰。
　　皇上从早间回来一直滴水未进，只是埋头批折子，御案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他看都没看一眼，枉费苏培盛今天特意换了景德镇的珐琅彩茶具。
　　早过了轮值的时候，沫儿站得腿都僵硬了。小幅度的活动一下双脚，立刻招致苏培盛不赞许的眼光。
　　这都到了晚点时分，可怜满屋子的人跟着皇帝连两膳都没用过，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直到掌灯时皇上才搁了笔，他后靠在椅背上，轻合双目，显是疲累已极。
　　苏培盛走过来轻声道：“皇上，您该用晚点了。”
　　皇帝不应声，以指揉抚眉心，长长的叹气。
　　沫儿和苏培盛对视一眼，而后互相摇头。
　　皇帝收起御案上的奏折，吩咐道：“苏培盛，摆驾永和宫。”
　　苏培盛一愣，皇帝已起步，苏培盛和沫儿立刻跟着。
　　新皇登基后，太后本该入驻宁寿宫，但不知何由，太后始终居住在为妃时的永和宫。

　　这是沫儿第一次到永和宫，怪异的感觉让她心里发毛。
　　紫禁城向来通宵达旦灯火通明，为何，永和宫星火不见，人声未闻？
　　这根本就像一座死人居住的冥殿。
　　沫儿握紧手中的宫灯，生怕有不干净的东西靠近。
　　皇帝步下皇撵，以金线绣制的明黄龙袍在暗夜里熠熠生辉。他见了眼前景况，好看的眉立刻拧成一个疙瘩。看来，永和宫平日里并不是如此鬼魅。
　　永和宫的宫女早已跪在地上行礼。
　　“太后还是没有进膳？”皇帝冰冷的问，虽是问句，却含了十分的肯定。
　　“回皇上，太后一直在屋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宫女颤声回答。
　　“掌灯。”
　　“皇上……太后不许掌灯，说是……说是……怕惊了先皇的圣驾。”
　　沫儿抓握宫灯的手一紧。
　　皇帝一脚踹过去，骂道：“粗鄙奴才，太后伤心成疾，你们也糊涂了不成？”
　　小丫头挨了教训，也不敢再吱声，悄声儿去点了烛火。

　　永和宫内，太后着素衣，端坐于榻前，面上死寂。
　　沫儿和苏培盛还未及行跪拜大礼，皇帝已经满面悲戚的扑通一声跪下，沫儿和苏培盛也赶紧跟着跪倒。
　　皇帝呯呯磕了三个响头，沉痛道：“皇父驾崩，母后哀痛欲绝，决心随皇父殉葬，不饮不食，儿臣不敢阻拦，只是儿臣以后有何依赖？将何以对天下臣民？那儿臣也只好以身相从了。”
　　沫儿和苏培盛惊惧的无以复加，不知事情为何演变至此，连忙伏身叩头，“请皇上三思，请太后三思。”

　　太后身形未动，眼角却缓缓滑落两行清泪，烛光下看得分外真切。
　　皇帝继续道：“儿臣自幼与母后宫墙相隔，聚少离多，思念生母之心无处倾诉。皇考曾训斥儿臣性情喜怒不定，儿臣只得更加警醒自身，不敢逾越宫规私见母后。如今，皇考以大事托付给儿臣，可母后却要撇下儿臣，儿臣要这天下、这身躯，还有何意义？”
　　永和宫空荡幽暗，死寂阴冷，皇帝的话回荡在宫中，盘旋不去。
　　如咆哮，如哀恳，如不甘，如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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