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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如故(下)
一夜胜雪傲寒。晨分才停。
一阵疾风穿堂而过,重重击上她埋首而露的后颈,一个寒颤将她惊醒。她极诧异她居然还能再睁开眼!帘布以被人掀开,一角斜挂着,不知他何时进来过。可又有什么区别,她醒来时是蜷在墙角,他不曾怜悯地将她抱去床榻。但那一丝一毫的温暖要了又有何用?她不稀罕!
“咳咳”
这一次不是她。条件反射般的扭过头,探出身,她在堂中搜寻他的身影,却不见。
“咳咳”
低低地又是一声,她有些好奇。竟也站起身来,走出里屋,看向前院。她好久没有站在日光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周围一片白色。原来是雪。可是怪了,她居然不再觉得冷。是她早已习惯了寒冷,还是畏寒畏了极致反而不怕了?容不得她多想,又是一阵疾风扑来,这一阵风她才突然有了香气萦怀的感觉。
许是雪白得灼了她的眼睛,她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个人徘徊在那株梅树边。定睛一看,才知是他。可是他在做什么!
她只觉得胸口一阵急搐,她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他竟然在摘下了满树的梅花!他像是故意做给她看一样,丝毫不遮掩。他知道她喜梅,这是为她而开梅花,他怎么可以这般摧残!生生夺去了它们骄傲,生生催它们早亡!
他将那些尽数绽开的梅朵,兜在前襟里。看也不看她一样,头也不回往外走。
她不知道他要将梅送给了谁家女子,但那人一定比她健康。萧郎啊萧郎,你竟如此的迫不及待?我恨自己病痨,恨自己不得早死,恨无气力结布成绳,将自己勒死。萧郎啊萧郎,一直以来,我想怨你,却怨不得你,于是我怨自己。一直以来,我想恨你,却恨不得你,于是我恨自己。你竟如此绝情、晚娘我恨啊!我恨我瞎了眼,嫁了你这个薄幸郎负心汉!到死都还念念不忘你当初的誓言!
她本可以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沉默隐忍。因为她觉得她至少还有他们的回忆,她至少还有那一树为她早发的梅。他不想她见人诉苦,她就画地为牢,避而不见。她本想随那一树梅无声化入土,他去偏偏要夺走她最后的心愿!此刻,她恨极了!她一眼瞥见堂龛上的烛台,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本是用来插蜡烛的铁针,她眼中已然成为一把利器。她看也不看,一把掳过烛台,紧紧地攥在身后,就追出门外。
天阴沉的很,云低低的。遁着他在雪里留下的脚印,不知追了多久,追出多远,若不是这一个气,她哪里走得了这么多步。还好他走得并不快,只是越走越偏,渐渐村落的影子淡了。她跟得辛苦。亦步亦趋,还得极小心不让他发现。她知道他是男子,本来力量就过于悬殊,她只有一次机会!
轻车熟路,他白色的世界缓步向一处高地走去,偶尔会有轻咳。萧郎啊萧郎,你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了吧。一界举子,竟这般避人耳目。她在心中发笑,猛然抬头,却见他突然停步,她急忙躲在小径旁的一棵叫不出名的枯木后。
他背对着她站着,怔怔地对着身前的一片雪发呆。似乎他等的人还未到。她探出身,看了看,更加确定了这个下手的时机,于是悄悄地走出了藏身的枯木,她将手里利器移到了胸前,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前方。她从未如此坚定过,她要一击必中!
只是那一刹那,她听他依然温和地唤她名,轻柔的吐着字:“晚娘,我知你恨我。”
他、他竟然发现了!
她一惊,手不禁一松!那柄烛台瞬间脱手,向下坠,许是雪太厚竟也落地无声。
她兀自的害怕起来,她突然不明自己在做什么。若不是他那一句,她或许已经刺向了他!她只是恨他不该带走她一树的梅,可是她又是将死之人,要梅又有何用。她却为了一树花魂,要杀她挚爱的夫。疯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后悔,前所未有混乱。她想张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她错了吗?他无视她,冷落她,他不也是希望她死掉吗?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慌乱之极,她一边紧紧地盯着那个背对着她的男子,警惕着他的反扑,一边伸手去摸索着那柄掉落雪的烛台。仿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不但可以伤人防身、必要时她还可以用它自杀。而他也是自那句话后,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地俯下身,将怀里轻捧的一朵朵梅放在雪地了。然后抬手去拂雪。他是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没有着鲜明的棱角,让人觉得如沐清风,他拂雪的动作很好看,带着他一如继往的清秀无尘,甚至有一些落寞,有一些哀伤。
见他拂雪的动作,她忘记了去想那些错对是非,她只是又一次被眼前的这个男子吸引。她的思维又突然变得清晰。那一刻,她甚至觉得她的萧郎回来了!
只是、只是他为何拂雪?直到他轻轻地又推开了一片雪。她这才看清,那是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四个字。她不识字,却独独认得那四个字。她不懂颜筋柳骨,却辨得出他的字。
她像是顿悟了般,停止去找那柄虚无的烛台。只是释然地笑了,既不倾城倾国,也不雍容冷艳。却让人觉得美,脱俗绝尘,遗世独立。像极了梅。胜雪中,静静绽开的白色花瓣,暗暗的幽香。你若不仔细去看、你若不仔细去嗅,它便和这山野,和这素雪融成了一体。只是谁说铮铮傲骨不畏寒?
“晚娘,我知你恨我。我也恨你啊!咳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等我回来!咳咳……”他自顾自的说着,淡淡的将他的思念铺成开来。“你看,我们的梅开了,许是它也想你想极了,今年开得这般早。晚娘啊,你闻闻,香极了。”
她以为是他忘记了,原来忘记的人是她自己。她忘了太多太多,忘记了党参、黄精、生地、二冬、沙参、百合、贝母、炙百部、当归、桔梗、白前、甘草,哪一样不需要钱买;忘记了他一灯如豆的废寝忘食与秋闱临行的担心与不舍。甚至,她忘记了她没有等到他回来。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碑,那是一块墓碑。那是他们的墓碑。一黑一红间是他们的名:
萧绍
萧晚
她冠他的姓,红字是她的名,黑字是她的未亡夫。
生人等不到你,便是化作怨魂我也要等你回来!
一直行走的阴霾背后的日阳,在云层与云层间的缝隙间探出一丝光线,又迅速的消失在遥远遥远的未来。那样微薄的温度不足以融化漫山漫野的雪,将小径上的一行孤独的脚印湮没于洪流之中。但是对付小小的片还是足够的。那是心间的一片雪花。它融化后化成一种晶莹的液体,像是情人泪。却不知这样严酷的天气,根本就不适合它生存,一瞬间就将它冻成棱角分明的冰碴儿。硬生生的在心头化出一道口子。
“咳咳咳”猝不及防,他一口血啐在石碑上。他突然像个个孩子般的笑了起来,因为他看见血从上而下,流过他的名字,并在流过刻字的一瞬,冻上了。那黑色的字刹那间变成了红色,鲜红的耀眼,带着美丽夺目的光华。一阵寒风突起,打着旋子,带起雪里几片梅瓣消散开去。是风,吹开了单薄的衣角,催散了娇弱的情缘。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轻轻吟完,缓缓地放低身子坐靠下来。他像倦极了的孩子,将头枕着那座石碑,眼神锁在一棵怪异的枯木方向,深远而悠长。那是她化成雪水消逝的地方。隔着空,他柔声道:“晚娘,我来陪你。”
落雪无声,一地无痕,仿佛谁也不曾来过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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