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灯

　　我名叫佐伊，出生于一个小城镇的中等家庭，因为家里颇有些土地和小店铺，所以小时候的我在姆妈的照顾下过得挺像个小姐。我还有一个大姐姐和两个小哥哥。小时候姐姐经常给我梳辫子，偶尔还抱过我，在哥哥们欺负我的时候她也会站出来像个家长一样教训他们。不过姐姐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哭哭啼啼地坐上一顶大红车厢的马车到另一个小镇去了。当时穿着粉红小袄的我很不明白，姐姐终于可以离开家想干嘛就干嘛不用害怕父亲的惩罚了，可是她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我抬起头想问问站在身后的妈妈，可是却看见她不停地用丝绢手帕抹眼睛。我突然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让姐姐偷偷给我买糖葫芦吃了，鼻子一酸，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姐姐走后，我在家呆了四年。哥哥们都开始长得挺拔，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欺负我把我弄哭。我们都不敢向爸爸告状，他整天早出晚归地在田地和店铺间奔走，脾气一直不太好。不过如果爸爸不这么勤劳地经营生计，也许我们就不会有这么自在的生活了，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尽量不惹他生气。我也开始脱离孩童的小模样了，妈妈不再允许我到处乱跑，每天我起床后都必须乖乖地呆在房间跟她学习刺绣，或者别的女工。听说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很好的闺秀，女子应该具备的她都掌握得很好。不过整天呆在家里重复同一件事实在是无聊。哥哥们在学管里升到中字班，于是我便偷偷地恳求他们当我的老师。小时候我跟着姐姐学过一些基本的东西，但是我现在觉得远远不够了。哥哥们开始时不同意，因为被爸爸发现了的话我们仨都会死得很惨，不过我承诺给他们做当时流行的鞋子和帽子，于是他们便妥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头枕下面总是偷偷地压着本诗集，刺绣的时候我也会想着诗中的描述。妈妈夸我，佐伊的刺绣越来越传神了。
　　十四岁的时候，王朝大量征召宫女。本来爸爸已经给镇令送去一袋沉沉的银币抹去了我的名字，但是奉命巡游的钦差恰好在这时走进官邸，挥手严厉地叱责镇令假公济私。
　　没办法了，孩子，这是你的命啊。主堂上，全家人默默地坐着。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慈爱地带着愧疚地看我。母亲手肘撑着桌子又开始掏出手帕抹眼睛。其实不是没办法改变，只是面对这个大很多号的人物，要用同样大很多号的钱袋才能令他满意。也许是几个店铺的价值，也许之后家道就从此没落了，父亲不会冒这个险。
　　我心里明白。不知道入宫究竟会怎样，只是看着家人伤心的表情，我感到隐隐的害怕。在那里，不会有我熟悉亲近的人了。

　　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去过爷爷那个小镇子以外的地方。我和一群同样被征召的姑娘坐在大大的马车里，好奇地通过摆动的帘子打量这个王宫所在的城市。宽阔整洁的道路，比家乡高大华丽许多的楼舍，着华服的举止潇洒的路人。马车辘辘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们下车排着整齐的队伍默默地穿过厚实的高墙，身后沉重的大门低吟着缓慢地合拢，将我们长期地与刚刚见识的世界隔绝。

　　王宫大得出奇，我感觉就是小时候跑遍了的家乡的镇子也没有这么大。而我和一些宫女只在其中的一小部分里活动，因为是新入宫的，所以做的都是些外围的繁杂事务。嬷嬷负责管教我们，严厉地教导我们成为合格的宫女，以便日后尽心尽力地服侍女王。开始的时候我老是躺在一排沉睡的宫女之间无法入眠。我很想家，我不喜欢这么多人的气息涌动在睡眠上空。我想念我的小厢房，软软的棉絮，小巧的梳妆台，绘着金丝雀的屏风，甚至那一篮子女红，尽管以前我是那么想要摆脱它们。于是很多个月色清明的夜晚，我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偷跑出去，大口大口地呼吸浸着各种花香的新鲜空气，对着假山和青草掉几滴脆弱的眼泪，这样我就可以忘掉沉闷的气味和白天嬷嬷尖酸的责骂了。时间还很长很长，我不能把自己溺死在生活的困境中。
　　然而有一天晚上当我惊慌失措地跑回房间之后，我再也不敢半夜游荡了。
　　初夏的一天天上的月亮被灰色的云挡住，路面一片黯淡。我躲开巡逻的宫人朝花园走去，那里的李子树正好果实累累，今天去浆洗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我穿着自己做的棉鞋，像猫一样敏捷轻巧。树冠硕大地把自己埋进一片阴影中。是个隐蔽的好地方，我顿时胆子大起来，麻利地把长衣卷在腰际，双手紧紧地攀住树干，用力一蹦，屈腿死死地夹住树，顿时就挂在了树上。这是哥哥们传授的为数不多的本领之一。我得意自己娴熟的动作，一刻不停地猴爬上一个不高不低的树杈。一阵水果的清香笼罩着我，我满心欢喜地摘了一兜吊着腿坐在树杈上享用劳动成果，却没想到有人在旁边已经观察了好久。
　　喂。突兀的声音让我一个凛冽差点摔下去。树下一个黑黑的影子，似乎仰着头，但是看不清五官。我捂着狂跳的心，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的，侥幸地希望自己还没被发现。喂，声音大了点但还是尽量压抑着，给我几个。
　　啊！我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吓傻了。
　　我说，黑影仿佛不耐烦地叉起腰，你就一个人独享美味么。
　　啊！我真的傻了。难道也有人和我一样，夜游？
　　不想给我么，那我去告诉嬷嬷。黑影说着就朝阴影之外走去。我急了，站起来就想去阻拦，嬷嬷的戒律可不是让人白背的。可是我却忘了自己是在树上，啊的一声惊呼后，我真正摔了下去。
　　一地滚动的李子。树枝还在窸窣地颤动着。
　　这下真的被发现了。几只灯笼随着人声朝这边飘来。我捂着几乎碎掉的腿，呲牙咧嘴却无法移动半步。黑影子退了回来，低声地骂了句笨蛋，然后使劲地把我拽到假山后长长的草丛里。我恼怒又羞愧地缩在草丛里，看着影子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人声越来越近，我忍痛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似乎他们又往另一个方向奔去了。耳根痒痒的，似乎有虫子爬上去了。我轻轻地摆摆头，心里担心着那个影子会不会被抓到。腿上的疼痛慢慢减缓了，我坐在草丛里静静地等着，其实也没人叫我等，可我好像以为那个影子还会回来跟我报个平安似的。虫子在自己的地盘起劲地呮噪着，月亮从云朵中挤出了身。再过一会儿黑暗就散了，我起身拍掉泥草，小心地拖着腿向回挪。
　　天亮后我发现自己的腿上紫了一大块，手掌上也满是擦伤。我向其他人解释说昨晚去茅厕的时候不小心摔的。我把那只沾满泥巴和草屑的鞋子偷偷洗干净压在箱子下面。另一只大概在摔下来的时候掉了，我回到房间才发现少了只鞋子，致使很长段时间我都在被拿住罪证的恐慌中度过。
　　日子像池塘边的小溪一样不紧不慢地流走。我渐渐变成一个安于现状，老老实实做事的普通宫女。宫中确实有许多想象不到的阴暗和残忍，但是都不关我的事。好好地保护自己，这是妈妈最后对我说的话。我把自己弄得毫不起眼，我乖乖地完成嬷嬷布置的任务，我褪去我的小姐脾性，和气地和身边的人相处，却不去管任何人的闲杂琐事。我把孤寂深深埋在心里，轻易不去触碰。每天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独自编织一个个奇幻精彩的故事，或者默默诵记脑海里的诗句，偷空拾起以前千方百计想甩开的女红。偶尔想起那晚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像我一样再也不半夜溜达了。大家都满意我呆呆的模样，于是便好心地把我放在阴暗的生活之外。
　　重门一隔便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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