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忘时

　　瑞从梦里醒过来，看到床边被风吹得咧咧作响的窗帘。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过窗，又或者根本没有关上过，他只是从床上爬起来，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
　　那似乎不是一个可怕的梦，只是很长，而且显得很真实。现实中令人透不过气的感觉，似乎在梦境里没有丝毫的削减——也许，是更甚？
　　“那么，这个梦你做了有多久了？”
　　几个小时前，年轻的王子和同样年轻的旅者从奢华盛宴中悄然离开，结伴来到宴会厅之外的中庭花园。
　　夜间的花园呈现出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感觉。那些日光下勃勃生机的清新，在月光里却都显露出妖冶惑乱的色泽来，照得莱金发下的侧脸莫名的染上一层妩媚。
　　“也许不该用‘这个’，”瑞把视线从莱的脸上移开，而随着自己的回答，莱的疑惑的目光又跟了上来，“老实说，我不能确定我做的是不是同一个梦，不，或者说，我甚至不能确定我有没有做过梦。”
　　“哦？”莱露出感兴趣的意味，此前他一直在玩弄自己身上那些弥宇打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结，现在他终于放开了它们，有了一点专心的样子。
　　“唔……”莱海洋色的目光出乎意料的清透，瑞不知为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半晌，总算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表达方式：“我只是有‘我在做一个很长很真实的梦”的感觉。”
　　“那么，你无法描述那个梦了？”
　　“是的。”瑞苦笑。
　　“真可惜。”莱说，但语气里听不出真的遗憾的样子，“那么，或许有一些其他的线索？”
　　“……”瑞仔细的想了一下，最终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好吧，”莱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然后他告辞离开。
　　他说他知道了。瑞回想起他脸上那种了然的笑容，突然觉得睡意全消。
　　在此之前他只在教科书上听到过“时间旅者”这个名词。那是一份古老的职业，无法追溯起源，只知道每一位时间旅者都是经由特殊的仪式代代相传，并且，无论何时，这个世界上都只会有唯一一个任职期内的时间旅者。
　　不太有人能够了解时间旅者本人，正如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一样，无论在职或者退休，每一位正在担任或曾经担任过时间旅者的人都是极其神秘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们除了时间旅者之外的身份，住在哪里，有怎样的人际关系，他们仿佛游离于这个社会系统之外，变成一个具有符号意义的传说——若干年后，当瑞自己也变成传说的一部分，他仍旧觉得自己无法了解莱，无法了解他们那群人。
　　“我还以为会是个老头子。”
　　外头的风已经小了，窗帘安静了下来，月光透过蓝色的布料照到金发的王子身上，瑞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像掬了一捧海水，显现出那个金发青年眼睛的颜色，“想不到还是个美人。”

　　听到门锁轻微的动静，弥宇从床上坐起来，门被从外面打开，白色的柱状光亮突然长大又迅速缩小，最后，莱站在了门内。
　　小豹立即伶俐的从床上跳下来，等走到主人面前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有灵巧双手的少年。
　　费了些功夫弥宇才解开莱礼服上的装饰带——毫无章法系上去的后果就是连解铃人也摸不到解开的方法。
　　莱是站着也能打盹的人，等到弥宇替他换上简单松散的睡袍，他已经闭着眼睛点了好一会儿的头了。
　　“莱。”弥宇苦笑的叫自己的主人道。
　　“什么？”莱模模糊糊的半睁开眼睛，看起来倒比弥宇更像是家养的宠物。
　　“去床上睡吧。”
　　“好……”莱磨磨唧唧的往床边挪，摇摇晃晃的爬上去。
　　弥宇躺到了莱身边，金发的旅者立刻蹭过去，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了对方，一下子让弥宇差点透不过气来。他们贴的很近，莱的金发擦着弥宇的脖颈，规则的呼吸吹得弥宇耳根痒痒的，弥宇甚至听得到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节奏鲜明，有鲜活的生命的感觉。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弥宇其实不确定莱是不是还醒着，但是他安奈不住好奇心。
　　“恩？什么？”莱显然没有睡着，但也的确不清醒。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啊，那个国王……”
　　“哦哦哦……你说委托啊……是他儿子的事情。”莱说，咂了咂嘴巴。
　　“会很麻烦么？”当莱去参加宴会而弥宇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之后，他脑海中始终回想着离开花园时那个高贵男人眼睛里琢磨不透的光泽，尽管被掩藏的很好，但弥漫的不详反而因此更加浓厚。
　　“只是记忆寻回罢了。”莱轻描淡写的回答，弥宇凑巧低头看他，正看到自己主人唇角一闪而过怀旧的笑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几天就可以解决了。”
　　不出意外的话。弥宇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威仪国王别具深意的眼神，觉得自己对这样的前提果然喜欢不起来。
　　“睡吧，”莱困倦的嘟囔，“我不是新手。”
　　莱话语中到此为止的意思太过明显，弥宇也只好没办法的叹口气，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事实上弥宇是听说过记忆寻回的。人的记忆是他所经过的时间片段的保存，因此时间旅者也可以读取人的记忆——不管他的隐藏的多深，甚至是当事人也不记得。当然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用更专业一点的说法，时间旅者能在任何人经历过、正在经历或者将要经历的时间里旅行。这就好比将时间切割成一个个层面，而时间旅者是唯一能够自由进出这些层面的存在。
　　“只除了跟我有关的时间。”莱曾经澄清过。
　　这可以说是时间旅者必须承受的一个职业缺憾，一旦事情和自己有关，无论怎样生性淡泊的人，都无法再做到冷静客观。不过弥宇还是觉得难以想象，这世上究竟会不会有能够让莱失控的人或者事情存在。
　　遗憾的是，尽管弥宇对时间旅者并不缺少理论的了解，但始终没有更加直观一点的概念。好在他就快要看到了，看到真正的时间旅者究竟要怎样开始在时间里颠沛流离。或许去到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或许看到他从没料想到的事情，更或许……就此再也找不到归路。
　　金属色的月光铺了满床，像最轻盈的蝉衣，相互依偎的姿势呈现出浑然一体的亲密错觉。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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