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场走失

　　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坐在我的对面。

　　她点着一支烟,捏捏我的脸说:"哟,七年不见,你倒是瘦出了个人样儿啊...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就是这脸上的肉啊,还是能榨出油来...."

　　这样的开场白,好像她仍然是当年气场强大的大姐头,我是她旁边顺从傻乐乐的妹子.

　　我说:"你不更漂亮了? 妩媚得咧! 整个就一贵妇样." 距离前几天在停车场的偶遇，她又更明艳了一些。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说:"妇就是妇了,不过就是情妇而已."

　　我不禁瞪了瞪眼睛.

　　她哈哈地大笑起来:"吓着了吧!敢情你那大眼睛就是当年跟着我混被吓大的! 没什么,就是跟了个男人,好几年了,然后他被老板用钱给迷昏了,愣是把人家长得那凤姐样儿的女儿看成了范冰冰,倒插门了.我嘛,没啥本事，钱也花光了，就剩个皮相，也幸好给个金主看上了. 要不没钱,我能在这儿逍遥快活么?"

　　我还是茫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话题这样突兀的转折.

　　于是只能笑了笑,接着说:"以前每次经过放学经过这咖啡厅,看见坐在里面的人,拿着杯咖啡聊天发呆,真有感觉."

　　"对了我们还说过,等以后赚好多好多钱,也来气派一下,用咖啡把肚子填饱."

　　年少的我们以为怀有大大的梦想.其实不过就是咖啡厅里一杯咖啡.以为那就是生活,那就是享受。殊不知,就好像洋快餐越来越不受欢迎一样,一杯咖啡比起生意场上仕途上一杯杯的迷醉,有多么的廉价和可笑.

　　从落地窗看出去,有一个小贩在卖煎饼.油嗞啦啦的炸开在锅里,小贩熟练的放上面浆,打鸡蛋,夹脆皮,然后把成品装进小袋子里交给在旁边等待的顾客.

　　多么熟悉的场景. 离开了这么久,再也没有吃过这儿煎饼的味道了.

　　她也看到了. 我说:"大姐头,这回可不用再翻墙买煎饼了吧?"

　　时光仿佛倒退回在学校的日子. 某天下课后,大姐头拉着我的手说:"喂,闻到么,煎饼的味道! 我们翻墙出去买吧?馋死我了!"

　　于是一个肉丸子和一个瘦高个爬上墙边的一棵树,翻身跳跃Pia出了墙外.

　　香韧的面饼夹着焦黄的脆皮,混合着嫩滑的鸡蛋,实在美味.我抓着煎饼,激动地跟大姐头说:"就算会拉肚子我也不管了!"

　　大姐头无比鄙视的瞥了我一眼,说:"哟,就你矜贵,吃个煎饼还拉肚子.你以为你得天天鱼翅漱口鲍鱼宵夜才安全呀?"

　　从那以后我和大姐头就在那些墙内墙外pia来pia去的日子里对校外走鬼档发展出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就算是往后每到不同的城市,我都还是喜欢帮衬路边摊,拿着零食走街窜巷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仍是走在家乡的路上,从未离开.

　　现在回来了. 坐在咖啡厅里的我和她的相见,是想彼此找回失去的什么么?

　　她好像越来越焦躁.用力把烟蒂按在盘子里,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拨了拨头发.

　　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她说:"得了吧维维,咱们别在这追忆过去了行嘛? 那对我是种折磨你不晓得吗? 我就一混混,偷钱打架抢人男朋友,你不比谁都清楚? 其实你直接说你讨厌我恨我,你不想来赴这个约不就行了? 用得着在这儿装圣母粉饰太平么? 你早就知道我约你来不是为了和你聊天叙旧! 怎么,这么多年还是学不会聪明点,不怕被人再骗一次?"

　　捧着咖啡杯的手一滑.浓黑的液体倒在餐巾上,一片狼狈.

　　我低头慌乱的整理. 她叹了叹气说:"妹子,你还是没变. 惊讶就瞪眼睛.一慌就手抖.还有我说过么,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喜是喜怒是怒,都写着呢.

　　她又点了一支烟.我伸手抢过,狠狠地吸一口.

　　咖啡厅外的大街,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车辆,匆忙行走的行人,鳞次栉比的高楼.这个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在发展着.人们只有不断的改变来适应它的步调.或挣扎或悠闲,追求着想拥有的.

　　18岁的维维想要什么呢? 很简单.和大姐头的友谊天长地久. 遇到大姐头以后，维维才知道，课堂外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的新鲜刺激.逃课,吸烟,泡吧,在校门口聚众闹事.最严重的一次,大姐头在混乱中用砖头砸了一个金毛的头.然后警车来了,把维维和大姐头都带走了.

　　可是维维很快就坐爸爸的车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警察叔叔握着爸爸的手说:"真不好意思啊刘局,是我们的失误."

　　而大姐头五天后才重新回到学校. 维维很高兴地挽着大姐头的手,倾诉她和一个男孩甜蜜的开始.那个男孩说,维维,你眼睛笑起来弯弯的,真可爱.那个男孩说,维维,你不能再胡混了,当我的女朋友,成绩差会让我很丢人的."

　　因为那个男孩,维维开始努力的读书,看见进步的成绩和男孩的欣赏,看不见大姐头眼里的疏离和愤怒.

　　终于某天晚自习在操场角落看到她的大姐头和她的小男朋友拥抱着热吻. 手抖得捡不起掉落的课本,只能仓促的逃离.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25岁的维维回忆到这里,总是觉得头疼. 好像就是大姐头约她，她在闹的时候,被人敲脑袋,留下了点后遗症,一认真思考就疼.

　　她的手指一下下的叩着桌子,因为用力连指甲都发白.她说:"我们摊牌吧维维.其实我真的挺喜欢你的,可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那天在派出所你老爸把你接走以后,旁边一个哥们就说'哎你那小姐妹原来有个大靠山啊,怎么也不把你弄出去?' 你知道我那时候的感觉么?我多恨啊,不是因为你没有帮忙,而是因为我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就一豪门千金我就一扶不上壁的烂泥! "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没爸疼没娘爱,所以想要照顾你,让你开心我就觉得有成就感了,好像自己也有了亲人在身边一样.我跟你说过吧? 我那穷酸爹妈都不管我了,如果不是村里有政策一定要保证女娃上学读书,我能到这大城市的课堂里么,早就被他们当赔钱货卖了! 维维,我真的当你是妹子一样看待.可是你倒是耍我吧? 还是因为看到我可怜我寂寞想要陪着我?我用得着你同情心泛滥么? 敢情我请你吃大排档吃煎饼你就在心里笑我这个穷酸鬼?"

　　"我就是不甘愿了.是我先纠缠你那小男朋友的,也是我故意让你看到我和他一起的.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被欺骗是什么感觉,被背叛是什么滋味.我有多痛,你就该有多痛."

　　我看着她在冷冷的叙述中渐渐变得眼神呆滞,好像那已经不是内心的表达,而是预先经过排练的机械性重复.这些话，想必在她脑海里酝酿多年。

　　我想到这些年在每一个城市漂泊的日子，不愿意停下来，好像那就是对家乡对过去的一种摒弃。可是又不敢回来，害怕再一次面对决裂。

　　我和她青春最美好的七年时光，怎么都困在了往事的无底洞里？

　　我拉过她的手，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把自己的手叠在上面。“记得么，大姐头，以前我总说你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比我这胖手可好看多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说：“有钱了，你觉得快乐么，温暖么？”
　　她低头沉默。
　　“大姐头，我没有告诉过你吧，遇见你以前，我不爱和别人说话，医生说，轻微自闭。但是我们第一天认识，你说，咱们以后就做好朋友啦。当时就是这双手握着我，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
　　“是啊 ，或许你认为我们出身不一样。可是，有没有钱又怎样呢，初恋没了又怎样呢，就算是。。。受伤昏迷在医院又怎样，重要的是，我能够遇见一个人，她能够在我青春最晦暗的时候，传递给我用钱买不到的温暖。为此，我永生感激。”

　　她的脸，掩在长长的指间，淌过一行行的泪水，许久许久，她才喃喃道：“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的都没有呢。。。七年前你走了，现在连他也情愿做上门女婿而不愿意呆在我身边。七年啊，我跟了他七年！是，我当年的确是为了报复你才招惹他，可后来我是真的爱他啊，我甚至。。。愿意放弃我们的孩子。。可我得到什么呢，他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我下贱我卑劣，如果不是我，当年你和他绝对不是这样的结局。。。可我这么些年好过吗？我睡不好，老梦见我去告诉金毛，说你才是打伤他的人，然后又梦见你来见我，埋伏在巷子里的金毛把砖头往你头上砸的情景。。。到处都是血。。什么都是红色的。。醒来以后流泪流到天亮。。。。”

　　这一刻，她终于卸下怨恨的面具，我也终于不再懦弱的逃避。

　　自我回国后，她费尽心思的跟踪和观察，以及在停车场那么恰逢时机的偶遇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以一个朋友相聚的契机，来最后一搏。她赌我放不下过去，会为了年少的爱情，阻止他爱的男人成为别人的新郎。她也赌我的软弱，可以接受她事隔多年的坦白，好让她从此过得心安。

　　可是她不知道。对于18岁的维维来说，那个男孩不过就是她萌芽的少女情愫的一个寄托，初恋的香气或许芬芳，但并没有浓烈得令人终生不忘。至少这些年以后，维维已经不大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

　　而她也大概不知道，早在我离开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真相。在我从昏迷中醒过来的第一个晚上，她在我病床前低语，颤抖着说：“维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以为我睡着了，可是其实我头疼得彻夜难眠。

　　她一直以为我是因为接受不了爱情和友情的背叛才选择去留学。然而我怎么会怪她呢，她曾经那么呵护我内向懦弱的心。我只是不想要面对像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们相对而坐，从假装到现在的伤口上撒盐。我出国我逃避我粉饰太平，不过是不想给当初曾有过的美好回忆这么一个沉重的结局。

　　不曾重遇的话，或许那段唏嘘的往事就可以不再被提起，她于我，仍然是那个牵着我手的温暖的大姐头；而我，永远是依赖着她的胖妹子。

　　她去了洗手间，过了很久才回来。浓重的脂粉掩盖了刚才那个颓然憔悴的样子，仍旧美艳。
　　“看来，你不会和我一起去他的婚礼了是吗？”
　　我点点头。
　　她苦笑，尽是无奈：“我是钻进了死胡同里，七年了，都不肯出来。妹子，你是有福气的。什么时候打算结婚？”
　　她到底还是看到了我的订婚戒指。
　　“下个月吧。”
　　“姐会给你寄份厚厚的大礼的！只是见谅哦，礼到人不到。”
　　她终是选择放弃她的执念，去寻找更广阔的天空。

　　结账的时候，她阻止了我拿钱包的举动，说：“让我来吧。现在我穷的只剩下钱了。”
　　她最后和我拥抱，然后坐进一辆来接她的凯迪拉克里。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她的金主，她说。我只是想到了一句话，“她比烟花寂寞”。

　　不知道在又一个七年后，我会不会再在这个城市和她重遇。或许不用那么长时间，又或许是这辈子不再相见。然而每次看到学校附近那些徘徊的孩子们，我总在猜想他们当中会不会也有两个女孩在重复着我和大姐头的故事。走失在灿烂的花季，于是放纵青春，纠结爱恨。但当岁月走过，终归还是能够回归成长正常的轨道，或许有遗憾有不甘，可终是能明白的，放下执念，才能领略平静生活的悠悠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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