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之异谭

　　秋雨在昨晚踩着铺地的银杏叶悄然来临。凉风带着腐叶香透窗而入，令熟睡之人的幽梦更加酣甜了几分。

　　娃娃脸做了离奇的梦，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闯进来，向他诉说各式各样凄苦的故事。他记得其中有一位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不停地说着思念他的女儿，娃娃脸也跟着酸了鼻子，男子说：请替我给女儿带句话，就说星期三下午四点，我在白桦路口接她。娃娃脸答应了，才要问他女儿的名字，闹钟铃声便赶走了一切美的恶的忧伤的梦魇。

　　娃娃脸在早餐时将他的梦告诉了珍妮，做为交换，珍妮也讲了她的梦。珍妮的梦很是美好，伸开了双臂在天空飞翔，万俟昭说，珍妮今天会有财运，下学回家的时候或者可以走一条从未走过的路。冯太太于是也开始讲她的梦，从菜市上买菜到回来的路上和别人在马路上大打出手，直至凯旋而归。万俟昭告诉她最好吃完早饭就去细细妆扮一下，把前两天那件新买的上衣穿上。康隆的梦平淡无奇，从来没有干过家务的他在梦里将不知谁的家打扫得窗明几净。昭看他一眼，说：今天最好穿一双运动鞋。康隆问为什么，昭说：跑起来还快些。家琪难得的没有做梦，平日总被梦魂萦绕的她昨晚在雨的催眠下一觉睡至天明。

　　“彤姐儿做了什么梦？”冯太太一向喜欢这样叫燕彤，正如燕彤一向喜欢把冯太太叫做“冯冯”、“阿冯”、“小冯”、“冯嬷嬷”等等。

　　燕彤和往常一样最后一个下来吃早餐，打着赤脚，穿着宽大的睡衣，康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那精致圆润的脚踝，像第一次揭开盖子的雪花膏一般滑过他的五脏六腑。

　　燕彤说起她的梦，一个只剩了半拉脑袋的冤死鬼硬是要在公寓里借住一个星期，阴间户口调查局的人在查除黑户，而这家伙在死后因为脑袋烂掉压根儿没有家属来认领，更不要说给他烧个阴间的户口用，被查出来的黑户是要被强制带往枉死城的，而他早听其他的鬼魂们说过枉死城内的枉死鬼们有多么的凶狠残暴。交涉了一个晚上，燕彤最终同意这个黑户鬼魂在本公寓的下水道内躲上一星期以避风头。

　　燕彤讲完梦的时候，餐桌上端坐如常的只剩了她、昭和娃娃脸三个人。家琪跑回了楼上卧室，珍妮和康隆已经开始把盘子里还没吃完的食物往垃圾箱里倒。冯太太上去推燕彤的肩，叫道：“死彤姐儿！大早上起来就编恶心故事腻歪大家，诚心不让人好好吃饭了！”燕彤被冯太太推得左右晃着，嘴里却在大肆地嚼着煎饼油条。娃娃脸始终没动，因为他看到了燕彤所“编”的半拉脑袋的鬼魂正立在冯太太的身后冲着他笑，然后他就呆住了。在珍妮叫了数声未果后，燕彤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才把他拍回了魂。

　　“你刚才怎么了？！大早上起来就发呆！”珍妮埋怨起来。

　　“我看见……”娃娃脸以为刚才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他再度看到那半拉脑袋的冲他做鬼脸的时候，他的三魂六魄险些又舍他而去。“啊——”

　　“看见什么？这样大呼小叫的！”珍妮循着娃娃脸的目光看去，除了正用餐巾纸擦嘴的万俟昭和蹲在椅子上吃饭的燕彤就再无他人。

　　娃娃脸意识到那“东西”似乎只有自己才能看见，不，或许燕彤和万俟昭早就知道了那“东西”的存在，他猛然想到了自己前几天不太正常的双眼，以及那叫做“瞳光”的传说。——那么说，自己托瞳光的“福”，可以看到常人所不能看到“东西”了？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娃娃脸对上了万俟昭的目光，忽然间得到了勇气，之后就像往常一样，吃完饭，上楼，拿书包，下楼，换鞋，叫上珍妮，开门上学。

　　“那小子不错，”燕彤说，“四分聪明六分勇气。”

　　“所以，勇气是战胜恐惧的最佳方法。”昭说，站起身预备上楼，想了想又道：“最好告诉你那位新朋友，老老实实呆在下水道里，免得撞上我在公寓里结的御鬼符，到时连枉死城也进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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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娃娃脸知道自己具备了这样的特异功能，走路便格外留意起来，果然发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偶尔一位推了买菜车的妇女从身边匆匆走过，后背上铺着一滩血；或者是穿着制服的女学生，背着书包在银杏树下徘徊，裙子下面却看不见纤细的双腿。

　　娃娃脸没有把自己所看到的告诉珍妮，他不想吓到她，虽然他们曾说过彼此之间绝不隐瞒任何事。他亲眼看着珍妮说笑着踩过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尸体睁大眼睛看着他，他有点不忍心，偏过头去，原以为这些“东西”只在夜晚才会出现，只不过在白天“它们”会更加安静一些，待在它们离开人的世界的地方。

　　娃娃脸和珍妮在同一所高中，同学校的还有家琪。这地方人口不多，高校更是少得可怜，他们的学校在银杏叶街的尽头，有个幽凉的名字：绿萝道高中。校如其名，满校内种的都是青森森的绿萝，甚至整个的教学楼都被这些藤蔓植物拥掩起来，走廊上因此而四季阴寒。

　　娃娃脸并不擅于交际，何况他和珍妮由另一个学校转过来还没有多长时间，两个人也不在同一个班，所以每个课间他要么在座位上看书，要么独自在走廊内的窗前望着操场上玩闹的学生们发呆，他甚至不太好意思去珍妮的班里找她聊天，因为那个班的人总爱为这样的事起上好几天的哄。

　　走廊墙壁的橱窗里，陈列着优秀教师和优等学生的照片。娃娃脸站在橱窗前念着他们的名字——他喜欢这样的游戏，尽管在旁人看来十分的无聊，但他可以从这些人的名字去推想他们的父母对他们有着怎样的期望，以及他们的家庭是幸福，是忧伤，还是特立独行。

　　“诗瑶、李园、秦影波、黄鹤……”娃娃脸自己笑起来，“李园，简单而干净的名字。黄鹤，这是故意的，小时候肯定会有同学笑话他这名字的。还有谁呢？……徐娇娇、何海空，唔，海空，这个名字很大气……孙改云，难以理解，难以理解！李金柱、朱杉杉、武林——呵呵！还有……吴天永、罗倩、韩炜、陈丙寅——”

　　“陈丙寅”，不难推断，这是丙寅年生人，照片下方的个人简介上写着：绿萝道高中三年级化学教师，连续三年被评为市特级教师，所教班级在高考中平均成绩为98分，等等。

　　令娃娃脸吃惊的并不是陈丙寅的教学业绩，而是他瘦骨嶙峋的外表令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不会很久远，这样一张内敛而温和的面孔，的确像是一位好的教师……

　　“陈丙寅么？”一个声音从娃娃脸耳后传来，他扭头看过去，是个高个子的男生。“你认识他，新来的？”

　　“不认识，”娃娃脸摇头，“他是教哪个班的？”

　　“以前是教咱们班。”男生怪异地笑起来。娃娃脸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和眼前这家伙是同班同学。“我叫李园。”男生自报家门。

　　“我叫郦歌。”娃娃脸连忙伸出手去。男生李园并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用鼻子笑了一声，道：“得了，你转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在全班面前介绍过你的名字了。要我说你这名字可真不地道，难不成我们都要管你叫‘哥’么？！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如叫你小郦好了。”男生李园又开始怪怪地笑，像一只老鸽子。

　　娃娃脸并没有生气，只是认真地问老鸽子：“这位陈老师，你刚才说他以前教咱们班，那么现在呢？在教哪个班？”

　　鸽子李园突然把他的长圆形的脸凑上来，带着地下室般阴寒的语调，说：“现在，他在教，阴间毕业班……”

　　娃娃脸着实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你的意思是……”

　　“他死了。”李园的语气像在说“他睡了”、“他吃了”一样淡然。“没多久，去年。”

　　娃娃脸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来，那个深切地思念着女儿的中年男人，正是这位优秀的教师陈丙寅。“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大概是吧，”李园已经准备回教室了，娃娃脸忙跟住他。“听说他死前打官司打得很是热闹，似乎就是为了他的女儿。”

　　“因为什么？”娃娃脸问。

　　“我怎么知道！”李园叫起来，“每个人都来问我！可是我怎么知道！大家都妒嫉我！但是我的好成绩是刻苦读书得来的！没有任何人暗地里帮我！包括这个姓陈的死鬼！”

　　娃娃脸虽然不明白李园为了什么而恼火，但他还是识趣儿地不再追问，岔开了话题：“是的，我在优秀学生栏里看到你的照片了，真的很佩服你呢！”

　　李园鄙夷地看了娃娃脸一眼：“我根本用不着你们这些人来佩服，更不屑上什么光荣榜！我学习只是为了自己，不为任何人！”

　　后来娃娃脸才知道，李园是化学科代表，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只不过为人孤高，没有朋友，而且，陈丙寅死后，他是第一发现者。

　　放学的时候，娃娃脸像往常一样在珍妮的教室门口等她，然后两人一道走回银杏叶街13号。珍妮想起早上万俟昭的话来，她虽然不大喜欢那个女生，但她的话她还是信个七八分的。于是她拉着娃娃脸选择了另一条路，虽然有些绕远，但是欣赏一下雨后清新的街景也是挺浪漫的事。

　　娃娃脸并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情，因为他还在想着那位陈丙寅老师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昨晚梦见他，难道鬼魂也察觉到自己的特异功能，从而来托梦完成未了的心愿？那么说，自己现在也可以算是灵媒了？娃娃脸有点害怕，也有点兴奋。他从小就爱帮助人，他很享受帮人后的满足感，而现在他不仅可以帮人，还可以帮鬼，——燕彤和万俟昭是不是每天也在享受着这样的满足感呢？娃娃脸开始羡慕起她们两个来。

　　既然要帮，就要帮得认真些。娃娃脸仔细地回想昨晚的梦境，他记得陈丙寅说过，星期三的下午六点，在白桦路口接她的女儿。——今天不就是星期三吗？此时已是五点五十八分，娃娃脸一把握住珍妮的肩膀：“你知道白桦路在哪里吗？”

　　“这条路就是白桦路啊！”珍妮指着前面的路口，“你瞧，那是和银杏叶街的交叉口，咱们到前面往南走，就可以到公寓了……”娃娃脸顺着珍妮手指的方向看去，陈丙寅老师正站在那里冲他笑。

　　“陈老师！”娃娃脸叫了一声，珍妮问谁是陈老师，他顾不上解释，连忙向着陈丙寅走过去。陈丙寅依旧笑着，伸手指着什么给娃娃脸看，白桦路的另一边，一位穿着入时的中年妇人正一手拉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一手牵着一条德国大牧羊犬向这边走来。陈丙寅迎面走过去，狠狠地在狗的肚子上踹了一脚，那狗就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

　　中年妇人先是惊叫一声，牵狗的绳子缠在了她的手上，狗的力气很是惊人，她只好被拖了跑，她的小女儿留在原地惊呆地看着这一幕。娃娃脸看见陈丙寅向着小女孩儿——他的女儿走过去，然后又看见一辆疾驰着的面包车。

　　珍妮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娃娃脸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向那个小女孩儿扑了过去，接着她的视线就被一辆同样像疯子般急刹车的面包车挡住了。“郦歌——”珍妮尖叫着跑过去，娃娃脸躺在地上，怀里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而面包车司机已经惊吓过度地呆在驾驶座上了。

　　“郦歌——郦歌——”珍妮尖叫着跪在娃娃脸身旁去揪他的衣领，娃娃脸蓦地睁开了眼，抱起怀里的小女孩就奔向了机动车道。珍妮吓坏了，连抱带扯地去拦阻娃娃脸，眼看拦不住，狠狠地一巴掌扇过去，娃娃脸就像被点了穴道般立在原地不动了。

　　“你中邪了？！”珍妮把娃娃脸拉回了便道，“抱着那孩子去撞汽车？！”

　　娃娃脸呆了半晌，脸色一阵苍白，问珍妮：“刚才发生了什么？”没等珍妮说话，孩子的母亲已经颤巍巍地跑过来，身边没了那只狗，她先是甩了娃娃脸一耳光，而后将小女孩儿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妞妞……吓死我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娃娃脸摸着被打疼的脸颊有些委屈，明明是他刚才奋不顾身地救了妞妞，这位妇人非但没有感谢他反而对他使用暴力……甚至连珍妮都在拿生气的目光瞪着他。

　　妇人安慰了妞妞一阵，忽而立起身来拉住珍妮的手：“太谢谢你了！若不是你，我的孩子早就被这小子带到车道上被车撞死了！……这个，收下吧，请不要嫌弃，是为了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珍妮并非贪财之人，然而眼前这串珍珠项链仍然迷乱了她的双眼，她已忘了拒绝，任由那妇人亲手把这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当她回过神儿来时，妇人已经领着她的女儿走出了一大段路，娃娃脸想起了什么，冲那妇人喊：“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离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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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太太带着微醺开门进来，手里大包小包地拎着今天的晚饭。客厅里只有燕彤一个人半躺在沙发上看着肥皂剧，头也不回地问她：“阿冯今天过得可开心？”

　　冯太太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彤姐儿快来帮我！东西多得拿不了了！”燕彤听话地过去帮冯太太卸下手中东西：“穿着新衣服洗劫超市去了么？”冯太太笑道：“果然万先生没说错，让我早早准备一下，我早上刚打扮好就接到我老同学的一个电话，约我去她家里吃饭，你瞧，这些东西都是她送的！今天的晚饭也有了，都是西餐呢！我那老同学真是命好啊，嫁了个有钱人，天天山珍海味的人家都吃腻了，还送了我几套杭绣的旗袍和首饰，吃完饭你到我房里来，其中有一条旗袍我看着挺适合你的，试试看……”

　　燕彤正往嘴里送一块牛排，听冯太太说个没完，便也往她的嘴里塞了一块，珍妮从楼上下来，脖子上带着那串珍珠项链来到两人面前，笑着说：“这项链怎么样？”没有等燕彤说什么，冯太太先惊呆了：“这项链……这项链我见过的！你从哪里得来的？”珍妮于是讲了下午在白桦路上发生的事。末了，冯太太告诉她：“这项链是今天请我吃饭的老同学的，她的新婚丈夫特意从普陀山买来的，这些珍珠，是真真正正地由南海仙贝中提炼出来，价值不菲……”

　　燕彤问冯太太：“你的老同学和你差不多年纪，怎么现在才结婚？”

　　冯太太说：“这已经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了，第一任丈夫是位教师，可惜是个短命鬼，去年病死了，她这次再嫁倒嫁了个有钱人，下半辈子可是不用愁了……”冯太太开始唏嘘，又借着酒意骂起自己那不争气的死鬼丈夫来。

　　燕彤已经不去理冯太太了，她坐回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肥皂剧，直到冯太太把饭菜弄好并大声地叫大家下楼吃饭才坐到餐桌旁盯着牛排发呆。“学会用眼睛吃饭了？”万俟昭坐到她身旁，随后下来的娃娃脸则坐在她的对面。

　　“怎么少了一个人？”冯太太发现有个位子空着。

　　“康隆今晚不回来了，”家琪说，“他刚才回来拿洗漱的东西，大概要在医院里住上两天。”

　　“医院？他怎么了？”有两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听说被一条疯狗咬到了腿，”家琪皱了皱眉，“那条德国牧羊犬追着他跑过了整整两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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