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冢

　　夏日的午后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树上的蝉在树叶的阴影里叫得声嘶力竭，十几个内侍顶着炽烈的骄阳奋力的举起手中的网粘着它们，过了一段时间，果然蝉鸣声稍减。
　　尉麒满意的在榻上阖上眼睛，它们吵得他无法睡午觉，那就别怪他叫人来把它们撵走。未央宫里是清凉的，尉飒早已吩咐内侍将整块的冰放置在各处的琉璃缸里，尉麒最喜欢看着那些晶莹透白的冰块们逐渐变成浮冰，然后再成为一汪水。这仿佛是尉麒心态的变化，如今的他觉得自己也如一汪水一样，柔软的，慵懒的住在这华美的未央宫里。
　　尉麒仍然在尉飒的寝宫中起居，虽然西配殿已经收拾完好久，但尉飒并没有下令让他搬过去。朱金锭偶尔会貌似无意的提起，但尉飒总是淡淡一笑，然后置若罔闻。
　　于是尉麒便如同未央宫的另一个主人，高高凌驾于万人之上。
　　唯一让尉麒感到郁闷的是尉飒时不时会在书房过夜，每当这样的夜晚，寝宫中总是显得特别空阔，连彻夜燃着的烛火，都是那样黯淡。他不知道尉飒正在书房做些什么，他问过，但尉飒总是说自己在和臣子们彻夜议事，为了整个家国。
　　尉麒知道尉飒在说谎，因为第二天尉飒回来的时候，尉麒总能看到他的眉是扬着的，并没有彻夜不眠的疲惫，至少他睡过觉。
　　尉飒为什么要骗他？
　　有短暂的梦一晃而过，尉麒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觉得颊上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轻触着，然后一粒滚圆的东西塞到了自己嘴里，刹那间舌尖上有一阵清冽的香味四溢开来。
　　尉麒睁开眼，只见尉伯懿正捏着一个小玉瓶笑嘻嘻的看着他。“我这丸儿怎么样？”尉伯懿侧身坐在榻沿，得意洋洋的问。
　　尉麒不答，只是蹙了眉道：“你怎么进来的？”
　　“你叫那新来的宫女守在门外？一看见本太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她还不晕了？”尉伯懿笑着，把玉瓶往尉麒手中一塞，“我特地叫人配制的‘清霜玉琉璃’，费了大工夫了……”
　　尉麒将玉瓶摇了摇，听着里面的药丸撞击着瓶壁叮当作响，“给我？多谢！”尉麒说完，随手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一翻身，背对着尉伯懿。
　　“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尉伯懿低声笑骂了一句，谁知尉麒偏又听见了，转身过来盯着他，脸上似笑非笑：“我没心肺？这倒奇了，我并没有让你帮我弄这个东西，是你拿了来非要给我，我已经谢了你，为什么还要叫我没心肺？”
　　尉伯懿只见尉麒秀眉微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自己，到似方才那篇话都是出自眼睛而非唇舌。尉伯懿一时情动，竟不自禁的去捉他的下巴。尉麒头一偏，避开尉伯懿的手，哪知尉伯懿又趁势倒在他枕上，眼疾手快的捉住尉麒的手腕：“我几日不见你，心中很是挂念，好不容易处理完手头的要务，就急忙的顶着大太阳来看你……你对我就是这幅模样？”
　　尉麒挣开尉伯懿的手，一边迅速的逃下榻去，一边笑道：“那是你自己要这样……他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你不走，小心到时候看见了又要一顿训！”
　　“你还是这样，就不能叫一声‘父皇’？”尉伯懿坐了起来。
　　“我不愿意……”尉麒别过头，他不喜欢那样称呼他，“你还有事吗？没事就走吧，我想再睡一会儿，没看到那些人把知了都粘走了吗？”昨夜一宿暴雨倾盆，尉麒愣是一晚上没阖眼，现在直想打盹。
　　尉伯懿知道他本性淡漠，也不着恼，他站起身，抚了抚尉麒的头发：“不用你赶，我也要走了，你在宫里乖乖的吧……”
　　“你要去哪里？”尉麒诧异的看着尉伯懿。
　　“去迎接北朝的轩辕皇储，再过一个时辰便出发。轩辕云池明早到达城外，我们必须先一步前往部署，以免到时出岔子。”尉伯懿亲热的拍了拍尉麒的脸颊。
　　尉麒“嗯”了一声，怔怔的瞧着尉伯懿发呆。
　　“怎么了，麒儿？”尉伯懿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呆了？我很快就回来，不用舍不得我！”
　　“我能去吗？”尉麒突然问道。
　　“什么？”尉伯懿叫道，“去哪里？城外？父皇会杀了我！”
　　尉麒的眼神黯了黯，他走到窗前，透过碧绿的窗纱向外看去，外面是烈日骄阳，还有那枝叶一丝不动的树木。
　　“麒儿，我知道你待在宫里很闷，但是，一来这么热的天，父皇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去的；二来，我们是要和北朝蛮子去打交道，那些人心思叵测，恐怕到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我也绝对不会带你去！”尉伯懿捏着尉麒瘦削的肩道。
　　“那你不是很危险？”尉麒转过头看着尉伯懿，脸上隐隐藏着担忧。
　　知道尉麒担心自己，尉伯懿显得很高兴，他扬声道：“再危险也要去啊，给那些北朝蛮子看看，咱们南朝人也不是见了他们就怕的胆小鬼！”
　　尉麒眼眸轻转，刚要提醒他一声自己小心，却听得外面一声高喝：“皇上回宫。”
　　尉伯懿急忙拉着尉麒迎出去，没到门口，就见尉飒一步跨进来，脸上却是乌云密布，阴沉得可怕。尉麒和尉伯懿两人心中皆是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尉飒满脸怒容的朝两个儿子扫了一眼，视线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狠狠的“哼”了一声，朝尉伯懿大声道：“你不是要去城外吗？还在这儿做什么？”
　　尉伯懿惊了一跳，急忙放开尉麒的手，双膝跪下道：“回父皇，儿臣只是来跟四弟辞行。”
　　“辞行？你要去什么地方要跟他来辞行？朕将你废黜流放了么？”尉飒恨恨的道，丝毫不顾及尉伯懿是他的儿子。
　　尉伯懿低着头一声不敢响，尉麒瞧着尉飒，不明白他的怒气到底从何而来，他方才是去前殿议事了，难道是某位臣子又不知好歹的冒犯了天颜？看着尉伯懿咬着牙面色惨白的样子，尉麒忍不住叫道：“父皇……”
　　“麒儿，你先别说话！”尉飒语气稍缓，但仍然毫不留情的打断尉麒的话，继续朝尉伯懿吼道，“你们韦家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和朕对着干？就不怕朕灭了他的九族？”
　　“父皇……”尉伯懿忽然抬起头直直的挺着脊背，“儿臣姓尉，不姓韦！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不是他们韦家荣华富贵的筹码！”
　　“是么？”尉飒充满讥诮的道，“你是太子，将来身登大宝，韦家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到时候整个南朝还不是任由他们搅得乌烟瘴气？”
　　尉伯懿重重的在地上碰了一下头，大声道：“父皇容禀，儿臣将来登基之后，韦氏亲属一概不予任用，皇室姻亲，一律不选韦氏族人……”
　　“住口！”尉飒怒不可遏道，“朕想不到你竟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你是谁生的？对待自己至亲尚且如此，那朕就更不用指望你能费心思照看你的各位庶母和兄弟们了！”
　　此话一出，别说是尉伯懿，就连尉麒也听出来了，尉飒今天根本就是要针对自己的长子穷追猛打，直至自己气消为止。
　　也许尉伯懿时常被尉飒当做出气筒一样呵斥，对尉飒的意图也是心知肚明，因此任其如何怒骂，他只一味低了头不说话。多说多错，一旦真正触到了尉飒的逆鳞，身后没有强大家族支撑的尉伯懿，后果将不堪设想。面对父皇的叱责，尉伯懿更怨怒的是韦家的一群人，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总是喜欢自抬身价的人，就是他们，经常的使他陷入这种难堪的局面中。
　　过了半晌，尉飒也许觉得自己的怒气已经发泄的差不多了，便朝尉伯懿喝道：“还不快滚，不知道禁卫都等着你出城么？还有，经过国舅府的时候，顺便进去说一声，他要是真病的爬不起来了，就和他那群乌合之众回家静养去吧！”
　　“是，父皇……”大概是因为跪的太久，尉伯懿的双腿已经麻了，站起来的时候如同有针扎着脚底似的，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尉麒站在他身旁，下意识的伸手扶住他，看着尉伯懿额上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珠，心里倒是说不出的滋味。
　　尉伯懿朝尉麒勉强的笑笑，复又转身向尉飒跪了安，“麒儿，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他轻轻的说了一声，转身出去。尉飒看着他的背影冷冷的哼了一声，掉过眼来看着尉麒，眼前的小东西却是眼神一闪，避开了他的视线。
　　“朕发脾气你害怕啦？”尉飒语气柔和的根本让人无法想象他刚刚怒斥过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麒儿别怕，朕不会这样对你……”
　　尉麒很想说自己并非害怕他发脾气，只是不想对上尉飒看着自己时的眼神，那会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在还没有理解爱与喜欢到底是什么定义时，尉麒姑且就用崇拜来形容自己面对尉飒时的感觉，虽然他其实说不太清楚尉飒身上有什么是可供他崇拜的，也许就是那天在废宫的小屋里，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一身华贵中夹杂着落寞的气质。
　　尉飒牵过尉麒的手，温言道：“昨晚睡得不好吧？瞧你眼睛都有些肿了。”
　　“这两天晚上总是打雷，我有些害怕。”尉麒的小手捏着拳头，柔顺的藏在尉飒掌中。
　　尉飒笑道：“你是男孩子也怕打雷？不要怕，雷公只会打那些忤逆子，麒儿在朕膝下承欢，朕见到你就高兴，雷公也不忍心吓唬你。”
　　“什么是忤逆子？”尉麒好奇的道，秦芳芷似乎从来没教过他这些新鲜的名词。
　　“就是那些不孝子，打骂父母甚至杀害父母的人，那样的人，是罪大恶极的，天神就会派恶鬼来索他们的命，拉他们下地狱去……”尉飒正色道，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母亲也常跟他说这篇话，无非是要叫他长大后也不要忘了自己的父母，但母亲终究是没能等到他身登大宝的那一天，为此，尉飒还是常常觉得遗憾。
　　“这两天朕很忙，不能总是陪着你，不过等到和亲事情一完，朕出宫巡视水防，到时候会带上你一起去，在宫里闷坏了吧，咱们一起出去透透气……”尉飒将尉麒抱到自己膝上，他显得很兴奋，如同一个即将要和自己的爱子去远游的平凡的父亲。
　　“真的吗？”尉麒的眼睛亮了，尉飒总是能给他出其不意的惊喜，上次是要他念书，这次又要和他一起去巡视水防，尉麒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简直像是从深黑的天幕上突然腾起一束焰火一样，刹那间就绽放出瑰丽的色彩。
　　尉飒看着尉麒那漂亮的脸颊挂上明艳的笑容，情不自禁的吻了吻他的光洁的额角，尉麒只觉额上一痒，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这是尉飒第一次看见尉麒如此放怀的笑出声来，竟可爱的如同一尊白玉娃娃，他心底一动，不禁看呆了。
　　“皇上，国舅韦敬宗求见……”朱金锭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掺进来，扰乱一室欢乐。
　　尉飒立即皱眉，大声朝外面道：“不见！”
　　尉麒侧耳听着，韦敬宗这个名字他已经是第二次听见了，上次尉飒提起这个人的时候也是一副恼怒的样子，却不知道是何等样的人，让尉飒这般不待见。
　　“皇上，韦大人说这次见皇上绝不提四皇子的事，另有要事相告……”外面朱金锭依样画葫芦的说着，不知道里面的尉飒的眉已经拧紧了。
　　尉麒一怔，韦敬宗时常在提起他吗？可是他根本就不认得那位韦大人啊。尉麒疑惑的看着尉飒，尉飒摸了摸他的头发，叹了口气，他将他放下来，“朕今天还有要事，你自个儿用完膳后歇息吧。你要是害怕，就让莺歌陪着你。”
　　尉麒点点头，看着尉飒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似有不舍之意，他笑道：“怎么朕倒好象要去老远的地方一样？怪不得伯懿出次城都要来和你辞别……”
　　“父皇……”尉麒看着尉飒欲言又止。
　　“什么？”尉飒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望着他。
　　“晚膳后，我能出去走走吗？”尉麒有句话在唇舌间滚了一下，最终还是咽回肚里。
　　尉飒笑了：“你想去散步？当然可以，不过记得带上内侍和宫女。”
　　尉麒默然，尉飒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便恋恋的转身出去。尉麒见他的身影擦过镂空的花架，带着上面兰花的狭叶微微颤抖，然后又静止下来。
　　尉麒又重新躺了下去，耳听得外面树上的知了仿佛又飞回来了，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眼睛合了片刻，猛地坐起来，顺手抓过一旁的小熏炉，狠狠的掼向窗子。
　　玉质的熏炉在地上撞击成几瓣，有烟尘腾了起来，如尖锐的细针一样刺着尉麒的眼睛，他捂住嘴，伏在枕上剧烈的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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