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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烹油之下是无可规避的倾覆,我以我手勾画世事风景,却只见断井颓垣。生之哀愁令我惶惑,而死亦恐惧。白日人们自相惊扰,夜晚泣涕涟涟,断不知如何是好。生杀旋转,轮转到目前,我欲张口惊呼,但见神明无言。
这里云山雾罩,转过石廊就可以看见山巅上的云雾把望云斋层层裹住,刚下过一场大雪,雪的白与云的白绕在一起,把望云斋绕成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子,远远看去是白茫茫中凭空凸出的光亮。几凳木阶把珍珠子擎起来,却是矮矮的擎着,仿佛因为怀有心事而俯首。下雪的白日,云梦山巅上托月望云的书斋好像一夜白了头,偏偏两旁梅圃里的梅花全开了,浓烈的红色要烧上天边去,红色的梅圃拱着中间白色的书斋,像白蜡烛两头烧,绕云也映红了,白日里也有了晚霞。山巅之上红白交融,混成樱桃的一种彤色,悬在天上像是绯梦。
那些年眷尔年纪还小,连闲愁滋味是什么也不懂得,下雪的白天她就坐在望云斋里,打开窗户看云海,看雪的尽头,仿佛那些雪是她的布施。这还是若干年前的一个下午,泪也还是热泪的年龄,这里一如往昔,如同所有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美是美的,但乏味。世外桃源只能误入,不能长住。那一年孟眷尔刚过及笄,在刚醒的梦里她遇见了秦听,秦听是小小的模样,是她刚遇见他,他十岁的样子。眷尔问,秦听你还会回来吗?秦听却对她露出孩子气的笑,说别害怕。眷尔非常雀跃,张开手要拥抱秦听,梦就在这时候醒过来了,眷尔发现甚至在梦里她都已经习惯了长者的姿态,比如她伸手抱秦听的姿势,完完全全是长辈拥抱孩子的姿势。云梦山巅雨雪不停,这些白色看也看厌了,晃眼睛。
瑜砚就在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进屋,雪把她完全裹住了,她踏着失魂落魄的步子摇摇晃晃,只有脸是通红的,冒着热气。她开口带哭腔,眷尔才发现她满脸泪。
她说崔卓葬了。
眷尔肩头微微颤,没有说话,瑜砚走到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脖颈,把冰凉的脸贴在眷尔的耳朵边上,呼出的是乍暖还寒、深受折磨的热气,给眷尔的既有悲痛的痒,又有轻蔑的疼。
瑜砚说,崔卓葬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再不葬人就臭了。
他葬在哪?眷尔问。
鬼谷外。
眷尔从来就知道崔卓葬在哪,只是就算不问瑜砚,瑜砚也会绕个圈子告诉她。瑜砚这时候站起来绕到眷尔面前,用手摸她的脸颊,一时间让眷尔觉得这双手携满了无奈的憎恨,这些无可奈何与咬牙切齿遥相呼应,成就了瑜砚此时此刻大义凛然般愤怒的爆发。她的手掌冰冰凉凉,指尖更加冷。她弯下腰来,脸贴近眷尔,最主要的是让她通红的眼睛正对眷尔。
这双眼睛里的责备真真切切,但它的主人却用另一种怀疑把责备掩饰了,刻意地流露出轻鄙,只一瞬,眷尔在那双眼睛里只看见一瞬间的落寞,瑜砚那双曾经溢满豁达的眼睛就立刻调整好了状态,专心致志的看眷尔。瑜砚看她是次要的,她在意的是眷尔能不能看懂她眼里的蔑视,尽管处心积虑。末了,瑜砚直起身来对她摇了摇头说,你不懂,小师妹你永远也不能懂。
几天来鬼谷的弟子们都讨论着同一个话题:十师兄崔卓致死不能回鬼谷。关于他们一向佩服的十师兄的死因,有两种主要说法,第一种十分香艳,说是他和秦王的姬妾私通,事迹败露了,被秦兵追杀至死;另一种是他和十师兄秦听重新上演了一回孙庞相争的故事,他死于同门师兄沃晨的剑下。
这两种说法里,男弟子总是更倾向于前一种,但对于才华横溢的六师兄的惨死,女弟子们的态度非常矛盾,她们一方面不相信曾经亲如兄弟的十师兄和六师兄会互相残杀,一方面又对崔卓与秦姬的传闻难以置信,最后大多数的女弟子们也相信前一种说法,鬼谷的弟子们想起老师鬼谷子在庞涓孙膑故事上的痛心疾首、扼腕叹息,比起相信重蹈覆辙的主角是崔卓,,他们宁愿相信那个绯色的传闻,毕竟崔卓的人和剑,都被装在了鬼谷女弟子们最芳华的记忆里,在鬼谷子死前,那是最为鼎盛的年岁。你们都知道,鬼谷子之所以叫鬼谷子,是因为鬼谷,但鬼谷没有了鬼谷子,它只是深山里一处鲜为人知的隐蔽山谷,桃源望断。庞涓、孙膑,苏秦、张仪,合纵连横把天下翻了个,可现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纵横家们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时代了,现在这个时代,狐疑躲在顾忌后面,天下诸侯都怕了他们的那几张嘴。
鬼谷的末代弟子们隐藏在战火背后的烟云里,他们从时代的盲目里摸出了命运锁喉的哽咽,却还存有天之骄子的骄傲,或者说是侥幸。孙庞苏张作为永远不死的精神偶像鼓励他们相信这个时代的伯乐不缺,把希望摆在上面,忐忑沉在下面,头重脚轻地研读兵法、习武练剑,尽量让自己忽视时代的变化。此时的他们暂时放下隐约的不安,聚在一起讨论十师兄的死,像是在讨论将来的自己一般惶恐,努力在自己身上找映射,再拼命闪躲。
大家对故事结局的认同却是一致的,八师兄葬在鬼谷外,瑜砚师姐哭出了好几缸泪来。
关于大雪那天瑜砚和眷尔的争执,鬼谷里众说纷纭,见解也颇多,据那天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岳凌说,瑜砚出门后,门里爆发出了眷尔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岳凌不敢进门去,只趴在窗子上看见一向冷静沉默的孟眷尔抱着胳膊哭的惨烈,头发松散,十足是疯了模样,瑜砚在她的啸叫里越走越慢,突然停下来,笑出声了。
岳凌这段陈述的重点在于她听见的一桩秘辛,一下子就解开了大家长久以来的疑虑,崔卓为什么葬不进鬼谷,印证了大家一直以来的隐忧。
原来前缘是崔卓秦听重演孙庞,后事是老师痛心疾首,把两个人双双逐出谷了,离世前还固执的留下话,两个逆徒死了也不许归谷!崔卓死在邯郸,瑜砚千里迢迢把他带回鬼谷,却在谷口边被眷尔截住了。
后来的结局大家都知道,女弟子们不知偷偷的跑到谷外崔卓师兄的墓前撒了多少眼泪。
那一段只是泱泱中华千年历史的一段,一个开端也是一个末端。它是动乱时代里一次微小的震颤,撼不动历史,却在每一个鬼谷末代弟子的心里留下了彷徨。崔卓和秦听,他们舞剑弹琴,曾点燃老师晚年眼睛里明亮的希望之光,弟子们为这两个传奇般的师兄拟出了灿烂的未来,却想不到这个黯淡的结尾。我们今天无法在任何一本史书中找到那几天孟眷尔是如何精神崩溃的记载,秦王政一统江山之后,在邯郸街头曾有一个自称是鬼谷弟子的老人回忆,后来名噪一时的孟眷尔在十八岁疯狂的叫喊中,被提及最多的,是秦听。
眷尔疯了,这把瑜砚也吓了一跳,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眷尔会疯,许多年以后,她在替眷尔收拾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一年她疯的天经地义。那天晚上瑜砚坐在崔卓身边,捧一寸土,喝一壶酒,这世上有哪个人能像我这样矢志不渝的爱你,一根筋爱到底的?你的眷尔小师妹看也不来看你,连鬼谷也不让你再进,她疯了也只认得秦听,你爱她什么?你真傻,咱们俩傻到一块去了。
瑜砚洒了酒在崔卓的墓前,把白石生生染灰。崔卓每天清晨舞剑,对一旁痴痴观赏的瑜砚众弟子毫不在意,只在早课上兴冲冲的告诉眷尔他亲身试剑谱的感受,她就这样痴痴的把他从小看到大,也把自己看老了。从前的少不更事飞的老远,今时今日崔卓躺在他脚下,再颀长倜傥的少年也只剩一把骨头。瑜砚不敢想蚂蚁蛆虫啃噬她的崔卓的样子,小畜生们也会从他最俊俏的脸开始下口,那一方星目剑眉,桀骜不逊且才华横溢。他死于非命,她原本不应该意外。
眷尔的记忆里并没有发疯这一段,十八岁那一年对她来说不过是又一场梦,为什么说是“又一场”呢?因为在那场梦的开始,眷尔又一次看见了消失多年的慕尔,紧接着是秦听。她穿行了几天?不知道,在童年岁月的旁观者,那些小人们来了又走。她陷入疯癫的时间大概持续了一年,这一年里她把从前又经历了一遍,有一个开始也有一个结束。照看她的弟子们奇怪她即使用尽的良药也迟迟不好,谁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她还没有走到那个尽头,把十八年来的生命画成一个整圆。
到了隽语门前的时候,瑜砚正急匆匆的端着一盆水向里走,隽语要生了,在外人看来,这是眷尔疯癫的开始;但在瑜砚看来眷尔疯癫的开始远远早于现在。铺天盖地的都是隽语的哭喊,跟月光下落雪的声音一唱一和。眷尔突然觉得这声音这场景似曾相识,依稀还是五岁的她站在母亲产房前的时间,时间和时间贴合的完满。雪夜的风把隽语的叫喊声放大,声音全部都灌进眷尔的脑子里,让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失声唤了一句:慕尔——
门突然打开了,瑜砚看着眷尔呆掉的表情,眉头便皱了一皱,说:难产。
眷尔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身体开始微微震颤,向后一倒眼看就要站不住。瑜砚伸手抓住她的一只盯着门里胳膊,想按住她,眷尔却只是盯着门里隽语起伏的身体,呼吸急促,眼泪涌了出来。瑜砚也别过头去,不忍心看她那副崩溃的样子。屋里隽语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安静了,瑜砚回过头,用之前那双冰凉的手替她的小师妹眷尔拂去眼泪,面无表情,双手充满恶狠狠的爱意,她说孟眷尔你被吓傻了吗?老师一向喜欢你冷静聪慧,真是走眼了。
雪下着下着终于停了,白色把月亮越照越亮,隽语不再叫了,万籁俱静的时候,眷尔觉得自己也失聪了一阵,脑袋顶上像是有光,黑云压顶一样,又仿佛吉光普照,秦听在哪呢?眷尔好像听见了笑声,很多小孩子在一起笑的声音,她要慢慢辨认那里面有谁,他们在哪。她的慕尔,还有秦听,崔卓,沃晨,还有那一年白衣胜雪的隽语,她现在躺在黄泉路边上,能怎么办呢?现在谁也拉不住她,就像他们拉不住崔卓也拉不住秦听,他们该死的死该走的走了,最终也会有谁也拉不住她的一天。那一晚孟眷尔迎着月光呼吸困难,可是再难过绝望那也是早年间的故事了,那些年是还流得出眼泪的年纪,流出来的是滚烫的热泪。后来的万千岁月里,眷尔面对欲哭无泪时,想想当时,觉得自己非常幼稚。叹息的时候看见从前,又觉得,那些年月,辛苦是辛苦,却幸福至极。
瑜砚记得隽语死前最后的脸色,以后的岁月中她看见死去的人就会想起隽语最后痛苦到僵硬的表情,除了理所应当的惨白,还有从惨白下透出的青紫色,没有皓齿明眸,没有尊严。20岁的瑜砚第一次看人生孩子,只一眼她就决定了此生再不生育。隽语浑身的骨头经脉都浮上了肌肤表面,肉沉在床板上,死亡的中空让瑜砚印象深刻。和门外的眷尔一样,那时的瑜砚也想到了那些年抱着《诗经》的隽语师姐,她想到了隽语和沃晨偷偷出谷看讲学被老师责罚的那天,隽语笑容里的平淡,那摄人心魄的力量,连瑜砚也要怦然心动。
后来孩子“哇”的哭出声,屋里完全安静了,眷尔站在门外,怀有一个强烈又邪恶的预感。她一把把门推开,朝阳从她的背后升起来,新的一天蒸蒸日上,开门带的晨风把桌子上的残灯吹灭,燃了一天也该灭了,油尽灯枯,屋里一下全黑了,眷尔再也看不见床前围着的人,连窸窸窣窣的哭声也听不见了。朝阳的光亮薄薄脆脆的照进屋子里,眷尔看见小慕尔从光里走来,走向她,和从前没有一点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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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晋江发文需要勇气,没有读者也能继续的勇气。
我真心爱着孟眷尔,她也是我希望成为的一种人。厌恶架空,厌恶穿越,历史最大的力量是看起来虚假,可是内核的真实最是吸引人。
有没有人看我都要把它写完,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眷尔在等我。
这里对于我来说,像是看电影上网一样重要,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