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录

作者:扬州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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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花公子


      锦州城的夜晚,依然是熙熙攘攘,人流如云,商家门前的灯笼又多又亮,夜市煌煌灯火有如白昼。

      锦州原是前朝故都,后毁于战火,高祖立国后迁都豫州,虽然重修了锦州城墙,繁华却到底不如往昔,然而毕竟曾是一国中心,又是南北通衢之地,城外的驿道四通八达,修得又宽又平,可供驷马同时驱驰,城中河渠遍地,水路密如蛛网,两三百年这般经营下来,虽无豫州的庄重大气,却别有一番锦绣风流的富贵景致。

      淮水的水患,有史籍记载的,已不下几十次,最近一次,距今却有一百五十余年了,锦州城重建之时,征集了近百万民夫疏通河底淤泥,又耗巨资将河面拓宽了近二十丈,并用巨石重筑河堤,堤旁遍植杨柳春桃,每到春日,堤上杨柳依依,桃花灼灼,翠色流波,莺飞蝶忙,富贵人家来此春游踏青的不知凡几。

      此地一入夜,便又换了副模样,近千艘画舫云集两岸,缀满流苏的纱灯高低错落,光影迷离,将水面映成淡淡的粉色,丝竹管弦之声,推杯换盏之声,混成一片,脂粉之香伴着水气拂面而来,叫人魂消意夺,这里是锦州有名的销金之地,花柳之乡,据说诸女黄昏初妆之时,常于此淘洗巾帕,于是水面尽赤,泛作绛红之色,故而这一段淮水又被人唤作胭脂河。

      此时夜幕低垂,一轮明月已上中天,胭脂河畔,人群如蚁,渐渐聚集,垂地柳枝随风轻舞,河堤之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中,一个青衣少年正信步徐行。

      这少年正是叶长笑,那日摘星门的继位典礼,因为下任门主猝死而不得不中断,他趁着众人忙乱之时悄然离去,找了间客栈径自歇下了。
      这两日并无俗事萦心,在锦州城内四处游玩,倒也惬意,今日用毕晚饭,便于床上打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个小周天后,只觉神清气爽,吩咐小二备了热水,沐浴更衣后,携了些碎银便出了门。

      都说江南自古便是佳丽云集之地,这话果然不错,此间女子不但容颜秀美,且擅作妆饰,街市上不时有少女携伴而行,长笑一路行来,但觉香风盈袖,雪肤花貌比比皆是,让人颇有些目不暇给之势。

      到了胭脂河畔,只见彩灯高悬,河中无数画舫,首尾相连,四通八达,如同在河中搭了数座浮桥,两岸行人往来毫不费力,清风徐徐拂来,画舫之上轻纱漫卷,水袖如云,女子清歌婉转,琵琶声大大小小,纷纭错落如珠走玉盘,如此繁华风流景象,长笑亦是生平首见,他有心见识一番,然而于此道并不甚精通,却怕自己行差踏错,平白惹人嘲笑。

      正踌躇间,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叶兄,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黄衣少年,两道修眉细长入鬓,双眸乌黑,顾盼间神采照人,此人竟然是林九,俗话说人要衣装,这话果然不错,他此时着一身黄衫,质地精良,双袖襟口隐隐可见浮云纹绣,一头乌发用白玉环绾起,乍然一见,倒真真有几分乌衣子弟,裙展风流的韵致。

      长笑一愣,他为免麻烦,事情一了便悄无声息地离去,林九是怎么找到他的?
      林九狡黠一笑,他本就清秀可人,如今这一笑,更显活泼可爱,活脱脱一派稚子情怀,“叶兄不知道吧,你身上有一股奇香,我只要一闻,便知道是你了。”

      长笑微一皱眉,林九已左手一伸,不客气地搭上他臂膀,右手刷地展开把乌木洒金折扇,“叶兄,常言道,相逢便是有缘,你我今日重逢,那是更加地有缘,不若把臂同游,岂非美事?”也不等人答话,径自挽起长笑前行,他一面走,一面轻摇纸扇,扇子上几行墨字洋洋洒洒,倒真有点富家公子寻芳的派头。

      长笑哭笑不得,只得由他拽着一路去了。林九虽然架势摆得十足,实则也是初来乍到,然而见长笑于此道更是不通,便格外要摆出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只拣那人最多,灯最亮的船一路行去。

      两人相貌上佳,一路走来也不知招来多少莺莺燕燕,此时随着人流到了那最热闹的船上,甫一入门,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觉香风汹涌,一群女子已然扑了上来,长笑尚未回神,无数双手已攀上他的衣袖下摆,十指尖尖,俱涂着蔻丹,他脸皮甚薄,急忙举手遮挡,岂料这班女子个个身手矫健,抓住便不撒手,他一时陷在人堆中出不来,回头一看林九,模样也极是狼狈,黄衫之上赫然几个唇印,束发玉环歪到一边,手中扇子左抵右挡,无奈仍是敌不过这班娘子军,他暗自好笑,忙提高嗓门道:“诸位姑娘莫急,我家公子尚在后面。”

      转头对着林九叫道,“小林,我瞧此处绝色甚多,公子最喜娴雅文静的女子,此番你我定要仔细挑选。”
      话音一落,那些女子立即松手,个个拈起绢帕,做娇羞之状。

      长笑忙拉起林九,也顾不得掩饰行迹,运起轻功,落荒而逃。
      两人慌不择路,只顾埋头飞奔,好半晌才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仍有些惊魂未定,想到已自脂粉阵中脱出,终于心神稍安,彼此看一眼对方的狼狈之态,再一想此番抱头鼠窜的情状,不由相对捧腹。

      笑毕两人抬头四顾,此处倒甚为僻静,不但人烟稀少,连周边嘈杂之声也离得远远的,只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方才那番景象,竟然恍若隔世。
      淮水至此,打了一个小弯,沿岸数株杨柳围出一角浅岸,柳枝之下停着一座楼船,上下两层俱是灯火通明,两扇雕花木门却正自紧闭。

      林九精神立复,他整整衣冠,将衣襟袖口处皱褶抚平,便鼓起勇气,要再战江湖,他刷地展开折扇,大摇大摆的走上船去,举手叩门,只闻吱呀一声,木门开启,两个少女迎上前来,这两个少女生得极美,娥眉青黛,朱唇皓齿,身着浅碧色长裙,外罩轻纱,似两支清荷亭亭玉立。

      这艘船内部布置得极为清雅,桌椅俱都漆作绿色,窗口悬着大大小小的白瓷风铃,形状玲珑可爱,这些风铃高高低低,清风时来,发出泠泠脆响,船舱角落摆放各色草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幽香,舱中幔帐四垂,七色轻纱软如烟雾,灿若流霞,把舱内掩映得如梦如幻,壁间悬着几幅书画,笔力遒劲,绝非凡品,室中灯烛俱都盛放于琉璃盏中,烛火轻摇,灿然流光。

      船舱极大,却并无几个人,隔着七彩幔帐,隐隐能看见人影偎依之态,听见喁喁细语之声。

      这时听到一把轻柔的少女嗓音,“两位公子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林九脸一红,手中折扇几乎掉地,耳边隐约听到一声娇笑,忙强自镇定下来,握紧手中扇子,用力摇了几摇,“在下听闻此处风景甚好,故而,故而…”
      这‘故而’之后的话,却期期艾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耳边听得那少女掩口轻笑,更是面红过耳,只恨不能拔足便逃,此时楼上忽然传来‘琤——琤’两声琴声,少女笑声立止,对两人恭敬一礼,将他们引至舱内。

      这桌椅不知何木所制,质地细密光洁,漆色均匀,两人正自感叹,只闻一阵清香,面前已放上两盏清茶,茶水青碧,叶似兰花,长笑但觉那茶汤青中泛紫,滋味甘醇,隐有兰花香气,林九却心中暗惊,窘然之色尽去,肃然道:“多谢主人赐茶。”

      少女盈盈屈身回礼,并不多话,径自退下。
      长笑笑道,“林公子如何忽然客气起来?”他二人共此一番患难,如今亲近许多,不比初见时那般生分,语气之中,也就带了三分打趣之意。
      林九苦笑道,“此番我们上错船了,此处只怕并非那等风月之所。”
      长笑环视四周,细细打量下来,果然觉得有异,室内布置清雅宜人,虽无金玉之器,却自然而然有种贵气凌人。

      两人于此闲谈饮茶,主人并未出来招待,也无旁人相扰,倒也颇为自在,闲谈间楼头筝音渐起,曲声琤瑽,如山间清泉蜿蜒而下,间或夹杂一二击磬之声,愈发显得渺远空灵,少顷,一女子曼声而歌: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女子歌喉婉转,音色华美,最末一句时,急转而下,竟叫人听出几许凄清之意,一曲既毕,筝声将息,而歌声犹未散尽,那一个“重”字在女子舌尖盘旋缭绕,余音绵长,如空谷回声般袅袅不绝。

      长笑一时忘情,竟然听得痴了,随手摘下身旁一片竹叶,凑在唇边,运气吹奏,这小小一片竹叶,在他手中却如一支竹笛,须臾,便闻一缕笛声悠悠而起,曲调明快,音色清亮,一时间,众人如置身山野草泽,但闻百鸟啾啾,溪水潺潺,阳春布泽,万物生辉,适才那歌声带来的几丝惆怅之情,便如那林间薄雾,叶上晨露,尽皆消散,化于无形了。

      楼上筝音本已渐歇,此时却忽然拔地而起,或挑或抹,或滑或揉,筝声快如疾雨,慢如滚珠,高低起伏,竟与笛声和得天衣无缝,如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叫人心胸为之一畅。

      一曲既终,满船人声俱绝,天边明月高悬,依旧洒下清辉如水。

      良久,楼上传来一个男声,“贵客登临,有失远迎,是瑾怠慢了。”
      这声音清朗柔和,好比夏日里忙着赶路的旅人,迎头撞上一池碧水,入耳便叫人有说不出的舒服,但觉平和安定,焦躁之心顿去。

      林九忙道,“主人不必客气,是我等冒然打扰,实在是失礼了。”
      那男声轻笑道,“客人无须多礼,不知可有闲上来一叙么。”
      他声音虽柔和动听,却隐隐含威,似乎有一种叫人无法违逆的力量蕴含其中。

      长笑与林九对视一眼,道“如此,叨扰了。”
      方才奉茶的少女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盏琉璃灯,在前引路。
      两人随着少女上了二楼,料想楼上必然堆纱叠幔,软玉温香,谁知登楼一看,偌大的房间,居然并无他物,靠墙竹架上放着几卷图书,窗前置一书案,案上有一座青釉莲座博山炉,轻烟缕缕自镂空的莲瓣散出,如云如雾。

      书案后随意散放着几张竹椅,并无章法,墙的另一边唯有素榻净几,几前端坐着一个美人,榻上却斜倚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目清如远山。

      长笑与林九在椅上坐定,白衣公子含笑道,“不知两位贵客名姓?”
      长笑道,“在下叶长笑。”
      白衣公子轩眉一举,“原来是前日摘星门一剑惊鸿的叶公子。”
      长笑一惊,然而白衣公子已然转头,“这位是?”
      林九此时方觉得手中折扇无处安放,颇为多余,无奈之下只得双手握扇,胡乱一揖,“在下林九。”
      白衣公子微微颔首,“原来是杏林高足。”
      这位公子看起来温文尔雅,完全一派读书人风范,消息却这般灵通,对江湖中事简直是如数家珍。
      长笑心中诧异,“冒昧叨扰,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
      “在下姓白,名瑾瑜。”

      长笑顿时心中敞亮,脑中飞快翻起书册。

      “惜花公子白瑾瑜,白氏八世孙也,幼而慧黠,半岁能语,三岁能诗,五岁执笔能文,及长,文武皆出群侪,名动天下,一时之俊也。

      公子眉目有清气,姿容绝妙,尝着徐州云锦,广袖飞扬,衣裾飘然,俨然羽化之仙,合城之众皆倾慕也,时人呼为白锦,云锦之名遂没,豪贵之家尽皆仿效,其价一日而翻数倍,仍臻缺货,其时有人戏云,素衣休做伶仃叹,满城皆白一家亲。

      公子好治园,叠石成山,流水成瀑,亭台蜿蜒,移步换景,人赞曰: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又善花木,曾建寒山园,园中遍植四时花木,百卉流香,终岁不断,近之辄醺然欲醉。”

      ——《嫏嬛阁•永安人物谱•锦州篇》

      心似莲花肠似雪,神如秋水气如兰,江湖无数人为之倾倒的惜花公子,原来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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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 惜花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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