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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耳朵里是服装厂轰隆隆的机器声。
我上了二楼。车间走廊上有一个银色铝合金做成的小棚子,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报刊亭,里面坐了个老头。走廊上空空荡荡,车间里面机器轰鸣,忙得热火朝天。我跟那个老头点点,他毫无反应地看着我上了三楼。
这个老头肯定是认识我的,因为我和谷小明常常跑到三楼去抽烟,不过他一直都是那种半死不活的样子,每次跟他打招呼,他都是爱理不睬的。
我们的新家在走廊的尽头,上面挂了一把锁。那是一把挂锁,已经生锈。我用手拉了两下,手拉得有些痛。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上一根铁棍之类的东西用来撬锁。
我下到二楼问那个老头有没有扳手,他看看我,拉开一个抽屉问我,干什么用。我撒了个谎,说我车轮坏了,要紧紧螺丝。他递给了我一把大号的,我一看手柄根本就插不进那把挂锁里,又问他有没有小的,他埋头在抽屉里扒拉了半天说没有。
那就大号的,我凑合用吧。
要想用那把大号的扳手撬开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它根本就插不进挂锁的铁环里。我忙活了一会儿,毫无办法,然后只剩下一个办法比较可行,就是把扳手当锤子用,对准锁鼻子,把它敲下来。就这样了,我想。
抡起扳手狠命地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效果不是很显著,但是锁鼻子已经歪下来,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也变大了,再砸这么三五下,扳手就能插进去,撬掉铰链。
“喂,你在干什么?”有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把我吓了一大跳。
一个胖子嘴角叼着根香烟出现在我身后的走廊上。
这胖子我以前在二楼见过,应该是服装厂的人。我想这下麻烦了。
“你撬锁干什么?”他又问我。他的话里全无生气的意思,语气非常的心平气和,仿佛他是我舅舅,反正我在那一刻想到了我的舅舅。
我舅舅考大学考了好多年,一直考到三十多岁,还是没有考上,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就在他的床前用一根尼龙绳把自己吊死了。
我说我晚上没地方住,现在是冬天,想在晚上来这里避避寒。
胖子听后点了点头,一阵咳嗽,他把叼在嘴角的香烟吐到地上,接过我手上的扳手,说,“靠后些。”
他那只棕色的肥手握紧扳手,抡起膀子,“嘭嗵”一声闷响,远处的山里竟然还有袅袅回音,铰链和锁从门上脱落下来,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胖子帮我推开门,将扳手还给我,什么也没说,点上一支烟转身离开了我。
我傻乎乎地站在门口,望着他慢吞吞的后背,不知道心里该作何感想,感觉怪怪的。从这个胖子的举动推测,他对我搬到这里来住完全没有异议,这么说来,我应该感到高兴。
这屋子里有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有这些也就够了。
我关上门,在二楼把扳手还给那个老头,他问我刚才什么响声。我说我修车的。
刚说完,那个胖子从服装厂车间里走了出来。一看到他,我赶紧说,谢谢你!刚才忘记说了。
胖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跑到楼下去找刘莹,满以为她还在那里等着我,可是服装厂门前空无一人。我又跑到对面那个老流浪汉那里去找刘莹,老头还在家,走出他的窝棚又将我大骂了一顿。
我本想给刘莹打个电话,后来一想,她已经给了我钱,所以我推测她一定会给我打电话,求我帮她去要狗。
此刻已经差不多是中午时分,太阳懒洋洋的。我顺着路走了一会儿,不太想回去。
早晨出来的时候,谷小明说他今天去警察局把笔记本电脑要回来,我掏出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怎么样,电脑拿到了没有。
他说拿到了,正在公交车上往回赶,又问我在什么地方,房子找到了没有。
我说办妥了,随时都可以从那边搬出来,并且不需要付房租。
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还不想回去,又嘱咐他到家后就可以收拾东西了。
打电话的时候,我站在公交站台上查看公交车,发现这里有一路车正好开到市中心的万府园,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个地方,离我曾经读书的N大也很近。
万府园附近另有几所大学,相当于是市中心的大学聚集区。上学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和谷小明在那几所大学的大街小巷里四处出没,也没什么特别要去的目的地,就是那样东走西走,一直到街灯亮起,将我们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淹没黑漆漆的黑色,我们依然没有停下来意思。
我们两个是夜色里,那几所大学之间最为坚韧的幽灵,也最为飘忽。
我还想到我在大学里认识一个女孩,叫夏青,每到冬天就她就会穿上一件军装绿的棉大衣,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件军装绿的棉衣甚至比她本人有着更深的感情,或者是更为亲切。
有时候无法跟人亲近就会选择跟事物亲近。
夏青也在N大读书,听她说是花了不少钱才进了那所大学。我现在想起那笔钱的数目,结合一下自身的状况,忽然觉得,我要是有了那笔钱什么样的大学都不会去上。
你想要学习,你可以成为一个旁听生。在N大外面的万府园和昌豫巷里住了不少这样的旁听生,大部分都是自考生,根本就不用花什么钱,想听谁的课,就到各个学院的办公室里去抄课程表得了。
这就是开放性大学的好处。
不过夏青家里应该很有钱,有钱人的思维方式肯定也是和我不一样。
我待在图书馆的时间比较多。
在图书馆的中文书借阅处门口,有几排存放包裹的铁柜子。不过你会发现,那些铁柜子总是被别人占满,不过一楼也有专门给学生存包的地方。很多学生只是来借个书或者还个书,马上就走人,所以就懒得在一楼存包,直接把包扔在铁柜子的顶上,或者是木头条凳上。
有一次,我从借阅室里拿了几本书出来,发现一个女孩子正在翻我的双肩包。我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对她小声说道,你偷东西?
这个被我当场抓了现形的小偷就是夏青。这是真正的人赃俱获,想赖都赖不掉。
当时夏青一点都不害怕,而是反问我,为什么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夏青长得很亲和,属于古典式的美女,有点儿娇嫩的婴儿肥,眼睛特别大,瞳仁很黑。不过她要是能减减肥岂不是锦上添花。
我抓住这样一个女孩的手腕子,喊抓贼,反过来,我又点儿非礼她的嫌疑。
我胆子小,对女生有些羞怯,被夏青这么抢白了一句,反而有些心虚起来,不由自主地就将手放开了。她一转身跑了出去。
这就是我和夏青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是扮演着贼的角色,我扮演了警察的角色,不过警察是叫贼给将了一军,很没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按照我平时的作息习惯应该去吃饭,不过那天晚上我一点不饿,所以没有去食堂,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来到了学校的操场上。
操场边有一幢古堡式的教学楼,是一个商人捐资盖起来,叫田堡馆。我走到那幢楼门前,想也没想就走了进去,然后像个魂灵似的在昏暗的走廊和大厅里来来回回地绕着圈,
一会儿我发现自己迷路了,一条条走廊将我往前带去。说实话,田堡馆的内部结构本身就设计得跟迷宫一般,因为本科生,加强班,硕士生,博士生,海外留学生每个学期都在这里安排教室,并且互相分开,估计当初设计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特别复杂。
楼顶还有学生俱乐部,我印象中有一群学国标的学生就在那里上课,还有一个多媒体基础教学部,其实是一个网吧。
留学生都在高层的楼里上课,并且教室很小,走廊很窄,大部分时间教室里都是昏暗一片,因为那些留学生从来不去那里自习,而我们也不怎么去那些老外的教室。你走在那些教室隔成的窄窄的走廊里,没有灯光,只有墙根绿莹莹的指示灯,空气随着你急促的呼吸似乎越来越粘稠,你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了大西洋之底。四周静的要死,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大声的喊叫,要么就是一连串的演讲,很是怪异。
那天傍晚,我循着声音一路走去,在一架闪着彩色灯光的自动售货机旁停住。从我待的地方,透过两块玻璃,正好可以看到螺旋楼梯旁那灰白的灯光下有一群学生正在排练一出话剧。
这种事情是很难遇到,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史前味道。
我走过去,站在不怎么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一个走廊口。围观的学生总共也就是三五个人,站在那些话剧演员的外围,全都十分严肃的样子。所以,即使我想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是不可能的。
我很好奇,这些人排演的到底是谁的作品,如此悲苦,每一句子都像是子弹一样从他们的嘴巴射出来。我猜那样一定很累人,仿佛是改编自崇高的席勒,或者是高乃依。
我简直难以想象还有人在排练这些作品,而悲苦程度又直逼《窦娥冤》。所以我又怀疑这是改编自关汉卿的哪部作品。
站中间显得趾高气昂的老妇人正在大篇地背诵着台词,旁边有一个拿着本子,满脸紫色青春痘的家伙负责给她提词。
老妇人戴着一顶《泰坦尼克号》上的女主角露丝上船时戴的那种很奇怪的帽子,脸上还有一层纱幕,身上则穿着粉色的夹克和牛仔裤。这搭配看得我都要错乱了。
那个扮成老妇人的女孩演完之后,一脸紫色青春痘的那个家伙就拍着本子说该吃饭了,今天就散了
。然后那些人开始收拾东西,我刚要离开,那个老妇人扔摘掉帽子,冲我这边走了过来。原来是那天偷我东西的那个女孩。
原来这么个倒霉的话剧是她在演。
她冲上来质问我是不是在跟踪她。我听了很想笑,但我不确定是因为她的这句话,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个排练,反正很想,我想忍住的,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些排练的人全都望着我,一脸的愤怒和惊讶,感觉像是要揍我。
我说,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她说,因为你还想抓住我••••••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不过我能猜到她是想说我是那种道德上永远正确的好管闲事的家伙。我当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我也没有跟踪她,我说。
她怀疑地看着我。
我说,你们演得是谁的戏剧?
她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道,你是不会懂的,说了你也不知道。
谁?
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
是个瑞士作家,写的戏剧和侦探小说很有名。我知道这个人。我说,《老妇还乡》不是悲剧。
她立马反驳我,也不是喜剧。
可是你们当成悲剧来排演,并且这部剧很长,又复杂,为什么要选这部作品?我说。
她很生气地看了看我,一句话不说,转身走开了。
这是我和夏青第二次相遇的情形,这之后,我们就互相认识,并且经常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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