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按理说，早已不是职场新人的叶流影不该因为工作中的新生事物心神不定手忙脚乱。
　　吃完午餐回到LM后，她先是失手打翻了水杯，害得才列印出的文档遭了殃，只得耐着性子重新做过；整理完的会议记录在点了发送后才发现忘了附上附件，赶忙又发了一封修正，幸好黎总也没有说什么；去茶水间被一杯无毒无害的白开水呛得差点背过气……
　　一旁的韩旭实在看不下去，拍着她的背说：“不就是见识了下IS么，你怎么跟外放官员进京面圣似的——啊不，是跟见了鬼一样，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后遗症啊。”
　　“不……”她抚着胸口，“咳……不关……咳咳……不关IS的事……”
　　直忙到临近下班，邻桌何穆那恶俗的手机铃声三番五次响起，她才意识到没来由的烦躁因何而起——自打离开IS后，她就没见过自己的手机！
　　心里顿时像是空掉一块，她已是一头冷汗。丢了？偷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失落手机的那一刻。
　　正在她倍受煎熬时，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呼叫，她一个激灵接起，听完后简直要热泪盈眶。来电的是IS行政部的那位职员，说叶小姐将手机忘在会议室里，负责清扫的保洁人员刚拾了交过来，问她可否尽快取回。
　　她连声致谢后才挂上电话，匆匆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向主管告了假，拦了辆车直奔IS。

　　叶流影取回手机，上面显示着六个未接来电。站在寰宇广场的主楼外逐一回复后，她拨通最后的那个号码。
　　滚滚地热尚未褪去，群楼间夹道中吹来的阵阵清风还是让她心头一扫整日的阴霾，连带嘴角的笑意也深了几分，对着话筒盈盈问道：“你回来了？”
　　“嗯。刚离开公司。” 对方的声音清晰，应该是在车里。
　　她笑，“难得这么准时下班，全赖你们傅总开恩。”
　　他不接口，只说：“一起吃晚饭。”
　　“今天不回浔枫景苑，我要去妈妈那里吃饭。”
　　“跟阿姨说一声，添双筷子，我有点东西带给她。你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我在寰宇。”
　　他一顿，随即道：“去找个凉快的地方避一避，十分钟后见。”

　　到底是搞软件开发的，许承宇对时间的估算简直如计算机一般精准。叶流影手机上的时钟刚走过九分，便见着他的黑色Epica滑入路边的临时停车区。
　　他下了车朝她走去，望着她笑意盎然的脸极自然地伸手揉揉她的发顶，“好像瘦了。”
　　她只是笑，顺手将电脑包交到他手里。不防许承宇接过时猛地一颤，她也吓了一跳，来不及出声手已被他握住细看起来。
　　“怎么弄的？”他看着她指尖上的缺口问。
　　“不小心折了。”她突然反应过来，“呀！你没事吧？”
　　他顺手牵过她朝路边走去，“没事。上车吧。”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谁也没有注意到Epica身后的那辆尾号为九二一的黑色Cayenne已经在车位里泊了许久。

　　“还没到下班时间，怎么跑这儿来了？”许承宇扣好两人的安全带问道。
　　她取出指甲刀小心地收拾残局，“上午开完会把手机落在这里了。”
　　“开什么会？”他随口问着，车已向西南城区方向驶去。
　　“致天国际的项目有大变动。”
　　她简述着谭氏撤资IS接盘的大致脉络，许承宇只静静地听，也不打断。她话音落地后片刻，他突然问：“LM人手不够？”
　　叶流影正透着车窗欣赏着路边的老建筑，听了这话气到发笑，转头回道：“许承宇，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见他仍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她眨了眨眼，换了一副闲闲的语气道：“其实我倒无所谓。只是这个职务是夏小姐推荐的。”
　　换挡的手明显一滞，许承宇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脸色倒有几分缓和。叶流影见状，越发笑得谄媚得意，“承宇哥哥……”
　　听到这幼年时的称呼，他终于勾了勾唇角，“说。”
　　“承宇哥哥，”见他有所动容，她放心地问，“夏小姐和她……我是说那个人……她们到底像在哪里？”
　　他借着红灯踩下刹车，“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他转头看住她。
　　“我……”她低下头，“我……只是想知道，她在你们眼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傻孩子。”他摸摸她的头，“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弄清楚的好。”
　　不知哪来的一股委屈化做满心的酸涩直涌上眼眶，她侧过脸，咬了咬唇，终究还是没忍住，“我宁可死个清楚明白，也不愿再做一次傻瓜。”
　　看着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饰的执拗和倔强，许承宇心头一软，那个矛盾的念头又如新生的种芽在心间破土而出，发出折磨人的劈啪声。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方属于他的净土，那么便是眼前，便是在这个女孩跟前，他可以毫无顾忌卸下防备，嬉笑怒骂。即便对着他曾执意追求痴迷的那个人，都无法做到。
　　几乎每一个称得上稍微与他相熟的人都曾好奇过，小影到底算他的什么人？朋友？知己？亲人？抑或其他……他的不予回答被看作是惯常的孤高倨傲。可是不会有人知道，他根本无从回答，他要如何回答一个连自己都没有答案甚至根本不想深究的问题？
　　此时的他想畅所欲言，可如若畅所欲言的后果注定是失去这片净土，无论抉择怎样，结果都不是他可以承受的。如果可以，他不是不愿意封缄过往，只希望这个女孩今后的人生永远开心快乐。
　　正如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开心快乐难道就不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小影已不是那个窝在他身边数星星数到打瞌睡的小丫头，成长的道路早该由她自己放手去选择。而他这个承宇哥哥能做的，只是让她看清前路，少栽跟头。
　　想到这里，他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一字一句地道：“盛珏回来了。”

　　酸菜鲈鱼、西芹百合……四菜一汤都是叶流影爱吃的。
　　莫芳菲摆好餐盘，洗了手从鞋柜里取出一双干净的拖鞋放在玄关处，一一预备妥当后，拿过书坐到沙发上，耐心等候女儿的到来。
　　叶流影嫌此地偏远，上下班路上公交换地铁一个单程就需耗去一个半小时，再遇上一周加个一两天班，回到家已是半夜了，就同母亲商量在公司附近租一间合适的居室。起先，莫芳菲也并不十分赞同。女儿虽然自小失怙，在她这个母亲和其他亲人的呵护下也是锦衣玉食，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她自然希望看到女儿每天平平安安。后来考虑到小影自在C市念完大学回来后，少女时代的不谙世事已日渐被独立干练取代，便不再十分坚持，加之素来沉稳的许承宇不止一次对她进行游说，并承诺一定会尽力照顾好莫家的宝贝，莫芳菲这才松了口。
　　不过到底做母亲的不免挂心，口里虽没什么表示，最后还是将已移民A国的弟弟——莫落英原先的单人公寓的钥匙交给她。故而叶流影仍延续着大学时代的习惯，每逢周末才回到母亲这里。
　　积淀了一个礼拜的牵挂与思念，门铃响起的那一刻，莫芳菲不是不喜悦的。当她看到近半个月未见的许承宇那张脸在可视门铃的屏幕中同时出现，那喜悦便是双重的。
　　找出另一双拖鞋放好，莫芳菲才站起身，便收到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
　　她脸上的矜持和沉静一扫而空，轻轻拍着女儿对许承宇笑道：“十五个年头没见到亲妈的孩子就是这般模样。承宇你千万别笑她。”
　　叶流影放开她，攥着她胸口从不离身的松脂坠子，咯咯笑个不停，“妈，我要是男人，准爱上你。”
　　这下，连许承宇也彻底破功，脱口道：“可不是。”
　　三人笑成一团。
　　莫芳菲招呼二人洗手，许承宇将出差带回的特产交给她。说话的当口，叶流影不经意瞥见厨房里尚未归位的茶具，素色的原木茶盒上清晰印有“国宴用茶”四个隶书字。母亲偏爱花茶，她这几年里养成了喝红茶的习惯，这盒特供的西湖龙井……
　　脸色一沉，她微微冷笑，一反平时的亲切温和，“连吃顿饭的工夫都等不及了么？”
　　莫许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小影？”
　　“每次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小影，”莫芳菲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明白原委。她顺手将茶具放回原位，淡淡地笑着解释，“晚上C市有个会还要赶回去。今天是到S城调研，特地过来坐一坐。”
　　“‘特地’？”叶流影冷冷嗤笑，“C市的换届早在三月就已全部结束。叶君则要真的惦记我们，这么长的时间里哪会抽不出半天工夫？还用得着‘特地’赶着调研的机会，喝杯茶凳子还没坐热就走人？”
　　“小影！不许没规矩。”莫芳菲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了，“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长辈们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我——”眼眶一热，叶流影猛然转开头。她对自己说：我不恨，也不怨，更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叶君则不是不知道，只要母亲不离开S城，她每个周五必会准时回家；他也知道，自己对父女间难而又难的会面是多么期待和企盼；他更知道，母亲在他心上种下的隐忍思念和时时牵挂……可他却总是这样，来去匆匆，毫无挂碍，挥一挥衣袖，什么都不肯留下。
　　莫芳菲转过身，默默走出厨房。女儿的心思她怎会不知？亲朋好友们都说，小影是个处处为人着想的好孩子，可作为母亲，女儿的弱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小影看起来温婉柔顺，实则原则性极强。她的世界从来非黑即白，在原则许可的范围内，她可以毫不保留地妥协忍让，而一旦触到底线，执拗起来却是八匹马都休想拉回来。
　　莫芳菲明白女儿今日的怨词是为了她，那一篇反常的刻薄只是替她含恨抱屈。但凡提及那些陈年往事，她只是三言两语稍稍带过。对着年少时的小影，她无法解释；当女儿渐渐长大成人，有了自我的思想和立场，她也开始有了倾诉告知的念头，可看到的是多方多年的努力才在女儿心里筑就的温暖港湾，那个地方平静祥和，如一池春水般叫人不忍搅乱。她还要说什么呢？
　　随她去吧……
　　“妈妈……”叶流影快步上前挽住她，怯怯地唤道，“我饿了……那个是淡水鲈鱼吧。”
　　“嗯，知道你不吃海鲜。”莫芳菲顺着她的话，已然恢复了温和的语气，又伸出另一只手拉住身边的许承宇，柔声道，“承宇，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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