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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总说是要看看西子湖,今年科举未中,回家的路上听信说隔壁张家的女儿病故了,心里感慨,便独自一人前往杭州府。路过寿阳的支竹斋遇到一位同路人,于是结伴同行。同伴是个年轻俊美的男子,皮肤很白,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蓝色的布包袱里带着笔墨纸砚。才见到他时他正在很熟练的对店小二报出一长串的菜名,末了叫了一坛密酒。声音明快干脆,带着点含糊的江南口音。我赶了一天的路,听着他的声音不由得愉快起来。这人乍一看是个温柔书生,可是一双眼总是透着说不清的灵光,腰间别着一把佩剑,引人注目。我家祖上出过某一朝的将军,后来家道中落却还是教子孙习武。旁人见他带剑,敬而远之,我心里却很有好感。他的佩剑看着朴素,可谁知到出鞘是不是冷光流溢?
我心里有意与他结交,便上前攀谈。一来二去,得知他也要到西湖去,正好就结为同伴。
“兄台到西湖去是看景么?”
“西湖……不、我去见一位故人。”
他好像不是很喜欢交谈,每每说上几句便罢了。我却是很喜欢和他说话,因为每次他停下话语眼神里反而生出无数的警言,让我不由感叹,若得友如此,还怕犯错么。只是他年纪轻轻把什么都看的很淡,谈到当今的局势他总是像个老人一样笑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虽然我们是去看西湖,但若说西湖,现在是没什么可看的。可是这西湖的七月半,多少人生百态。寒窗苦读二十年,我也就算是去附庸风雅。他笑我说现在等到七月才去看西湖的人太多了,要不是张岱写了那么一篇文章,七月半的西湖还是——门庭冷落的。
所谓门庭冷落,大抵是看看七月半之人。中元节的西湖,实是门庭若市。
一路上我们走的很慢,他虽然是不喜欢和生人讲话,但是很喜欢小吃美食又爱搜罗些小玩意,正经的饭总是不吃的,到了饭馆就喝酒。什么地方有什么美酒一定是清楚的。一到了吃饭的时候,他的包袱就像个无底洞似地,总能拿出不同酒杯或者酒碗,还说是什么样的酒要陪什么样的杯子。白酒黄酒米酒梨花酒葡萄酒百草酒玉露酒,角杯玉杯斗杯翡翠杯夜光杯古藤杯琉璃杯。说道很多,杯子也很多。谈起酒来,话就更多了。
“这酒一定要配着合适的杯子——好马要配好鞍,是一个道理。人呢,也得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遇见合适的人。”
总算是到了杭州他却踌躇起来了,几日以来都窝在客栈里,眉宇间犹豫不觉,眼睛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清亮。不管有什么新奇的小食还是玩具,都不能吸引他。住在西湖边上却不去游览,总是坐在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竟拿着古藤杯灌黄汤。
开始几日说才初十,要附庸就附庸的彻底点,到了中原节再去看。到了十五我来找他,一开门就见他醉醺醺趴在桌子上,一脸的头发。我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了。他却不耐烦的赶我走。等回来时再去探望,见他一只腿撑在地上,半个人算是躺在床上,衣服襟口敞着,外衣才脱了一半。睡的早人事不知了。想把他搬到床上,又差点踩中地下的酒葫芦。好容易才折腾完,帮他盖好被子,竟发现他的眼角仿佛有泪痕。
七月十六,他一大早就来敲我的房门,一开门,我又被他光彩异常的眼睛吓倒了。
“陪我看西湖去吧。”
“今个都十六了,过半了。”
“没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许是大家都附庸风雅的彻底,加上没有过节的人,今天比昨天的人少了许多。同伴也没走远,就坐在湖畔的石桌旁,这石桌正对着我们房间的窗户。与我聊了一会天便铺开宣纸画了起来。他画着西湖垂柳,剪不断理还乱,湖畔柳枝画着他,本无意心自闲。阳光罩下来,看起来整个人都模糊了。他画个不停,正午也是我一人去吃饭给他带了些回来。但也一下都没动。上好的梨花酒都磨了墨,酒香散了一张又一张,一直画到日辅。
“你看那边还有人在,我们过去吧。”
他指着湖心亭,眼皮都没抬一下。说着要走,马上就收起东西来,画卷胡乱的卷起来。才走了几步又撤回来,仔仔细细的收拾好东西。画一张张整了卷好,包袱从右边又换到左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对我说了一声走吧,头也不回的就迈步。我只好跟着他乘舟过去。
近了湖心亭,见到捡藕的越女躲进荷叶里偷看亭子里的白衣男子,侧目频频。同伴轻哼了一声,吓了她一跳。脸一红,飞快的划走了小舟。顺着涟漪上岸,湖心亭里的男子背对我们,天青色的头发披散在腰间,看着田田的荷叶出神。我在另一侧坐下,同伴又张了纸,墨在笔尖,沉默了。
“你是在画西湖吗。”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剑眉星眸。
“……是。”
“能不能画一幅给我。”
“可以。”
同伴认真的画了起来,鼻尖都起了汗。画的很快,好像是勾勒了千万遍,画的是男子衣袂飘飘,西湖水碧绿凝纹。
我笑他好像是在画梦中情人,他第一次露出些许的恼怒,瞪了我一眼。那男子也露出些笑容。
“先生以为如何?”
我问。
“一无可看。”
“先生果然是知音的。”
白衣男子并不理会,看着同伴,一笑,夕阳烧起整个天空的云彩。
“你这不是给我画的,这不是我的西湖。”
同伴有些尴尬,脸一红,张口就说错了字:
“师生想画什么?”
“……湖水。”
男子的眼神就像是春天西湖的湖水,绵绵,又幽深。
晚照的橙光不是很明亮,同伴画了个廊桥,用剑削秃了一只笔涂出半纸的荷叶,点点红色作了荷花,提笔拙拙的写了些字在最上方。我看过去,是一首曲子词: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品味一番,不由得拍手称赞。白衣男子失了神,点上未干的画,带着微笑反复喃喃。
“看来有那么一位佳人曾与兄台同坐啊,您必定是对她很喜爱了。”
“……何以见得?”
“因为只是回忆你就如此喜欢。”
我对白衣男子那么说,他只是恍恍惚惚的答了一句,复而惆怅的叹到:
“有时候觉得记得还不如忘记,记着……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如今我还能怀念,是知道总有一天会见到他。想着他等了我那么久,我的苦闷就不算什么了。要是……消散在天地之间,回忆又是什么呢……还不是让人痛天恨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同伴的笔落了一滴墨,脸上的神情极其痛苦。白衣男子便拉了他的手柔声道:
“天青,东海那么深,我从没有觉得时间长久。可刚从那出来,想着你能与我坐在一起,微微的笑,我又就觉得等的太久了。”
“师兄……”
“莫说话,你一张嘴别人就没话说了。”
“可是!”
我刻苦读书虽然快到盈囊映雪的地步,也没有读坏了脑子,眼前白衣男子和同伴紧贴的脸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微凉的秋夜里出了一层的汗。
好像天长地久那么漫长男子才说了一句话。
“……天青,七月半的西湖好看吗?”
“我以为要湖心亭看雪呢……”
同伴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愣愣的看着那人。两人手掌相连,脉脉不语。白衣男子叹气、笑得温柔,一挥手,拉着同伴踏上一柄通红的剑,在惊呼中腾空飞走了。
霎时间漫天的雪花飘了下来。
记得那人同坐,同坐……那双为我剥过莲蓬的手如今在哪里呢。闻着画中的酒香,我有些熏然然,划下脸颊的但愿不是眼泪。
这其中的借鉴是:
张岱——《西湖七月半》、《湖心亭看雪》
金农——题《荷塘忆旧图》
泰戈尔——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久了。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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