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她

　　第二天，杨清起得很早，她一起来就架好了画板，等着林小霞的到来。

　　林小霞很准时，她直接到了杨清的房门口，她一进门，就如昨天一样在沙发一角坐了下来。

　　杨清见她坐好，便拿起笔继续昨天没完成的作品，经过一天的适应，她比昨天轻松了很多，只是和林小霞并不像往常那样有很多话可以聊——时间早已改变了她们的生活轨迹，两人不如往日一样能一起畅想未来了。

　　“你为什么不想让人看见你来了我这里？”杨清随便找话题跟林小霞聊天。

　　林小霞胸脯微微起伏，她垂眼道：“我不想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杨清略有些疑惑：“什么是不必要的麻烦？”

　　林小霞思考了几秒钟，才坦白说：“我不想让我家里人发现，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我们认识。”

　　听到这种说法，杨清更加奇怪了，她道：“……可有朋友不是什么坏事啊。”

　　林小霞摇头，她以一种平静又理智的口吻说：“精神病不该有朋友，如果有，她的朋友也会被人怀疑精神不正常。”

　　杨清呼吸一滞。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林小霞真的是病人吗？为什么能如此理智的思考一切事情。

　　林小霞又问：“今天能画完吗？”

　　杨清看着已完成四分之三的画作，纠结了会儿，才说：“能。”

　　“太好了，”林小霞露出笑容，“我想要几张纸和一只笔，你这里应该有吧？”

　　“有，你现在就要？”

　　“嗯。”

　　见林小霞表情肯定，杨清便放下画笔，起身进屋，她在书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一支圆珠笔和一个空的笔记本。

　　等她拿着东西从房间出来，林小霞却已经站在了门口，她怔怔地望着门外。

　　杨清本想问她为什么要纸和笔，斟酌了一番还是没问，她提起嘴角，才对林小霞说：“纸和笔拿来了。”

　　林小霞回过头，冲杨清笑了笑，上前接过笔记本和圆珠笔。

　　“谢谢，我只要几页。”林小霞低头翻开笔记本，想要撕下来几页纸。

　　“不用。”杨清压住她的手，她这几天来第一次触碰到林小霞的手，只感觉她的手冰凉，像是从冰窖里掏出来一样。“都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也是浪费，几页就好。”

　　见林小霞执意如此，杨清便没有强迫她，等杨清撕完几页纸后，她将笔记本放在茶几上，继续回到画板前作画。

　　林小霞把纸叠起来揣在了兜里，她又压了压，才放心坐下来。

　　杨清：“你着急要画吗？如果不着急，我去买个相框，方便你保存。”

　　“我不要，你留着吧。”

　　哪有要人画又不要的道理，杨清奇怪地看了林小霞一眼，半开玩笑道：“嫌我画得不好？”

　　“不是，”林小霞的双手在膝盖上摩挲，“我怕会被我撕掉，放在你这儿，安全。”

　　杨清心里一揪，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一根不和谐的线条，她拿起橡皮擦，将多余的线条擦拭干净。
　　“你的病……”杨清欲言又止。

　　林小霞像看穿了杨清的心思，她道：“我的病治不好了。”

　　“这里的医院看不好，还可以去外面的医院，外面的医院肯定能看好。”杨清说。

　　林小霞无奈地笑了笑：“你觉得我能出去吗？二十年了，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良云镇。”

　　杨清感到酸楚，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跟林小霞说她们可以一起出去，但话到嘴边，她还是没说出口。她还是个学生，哪里有能力带林小霞出去？而且带出去了，万一她发病怎么办？

　　现实问题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杨清垂下头，没再做声。

　　第三天早上，林小霞没有来。

　　杨清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她为自己那一刻的犹豫感到后悔。晚上，杨清独自完成了那幅画的收尾工作，她将这幅画夹在作品集里后，便惴惴不安地上床睡觉。

　　这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天空中没有繁星，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偶尔远处有闪电的光亮，预示着即将迎来一场可能的暴风雨。

　　杨清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全都是林小霞的影子。

　　不知道林小霞在干嘛呢？她的男人会不会对她拳脚相向？会不会强迫她做不想做的事？

　　杨清真希望有超能力，这样就能带林小霞逃离这里。可惜，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连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清依旧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门外隐隐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杨清混沌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

　　老师在离开前跟她说过，一到假期，总有手脚不干净的贼惦记着学校老师的家。

　　难道……

　　杨清立即起床拉开灯，故作深沉地咳嗽了两声。

　　门外没有动静，杨清便壮起胆子走出里屋，她抄起墙角的扫把，屏住呼吸，走到房门附近，才看到门缝里有一张塞进来的纸。

　　杨清倒抽一口冷气，那张纸分明是她昨天给林小霞的纸，她急忙将纸捡起来展开端详，纸上端正地写着几行字：

　　看到你变得这么自信，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段时间是我难得清醒的时间，每当清醒的时候，人生就变得格外漫长和痛苦。
　　我会想到我们一起经历的过去，会想到我们一起畅想的未来，会想到我现在经历的这一切……
　　是我要脆弱了，才会把人生变成这个鬼样子。
　　这世界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谢谢你能为我留下一幅画。
　　……

　　行文平静，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

　　杨清的天灵盖似乎都被掀起来了，她拉开门往无边的黑暗中望去，操场上有一团微弱的光亮晃动着，那光渐行渐远，好像要奔出校门，往那后山上去了。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那单薄的身影瞬间在闪电的光芒下出现。

　　“林小霞！”杨清呐喊。

　　那光亮顿了顿，又飞快地跑走了。

　　杨清顾不上害怕，她转身拿起手电筒一头扎进了黑暗。

　　她再次呼喊着林小霞的名字，但林小霞却没有再回应她，那光亮在蜿蜒的山路中前行，速度竟然异常的快。

　　杨清不得不奔跑起来。

　　眼看着那束光亮上了山，杨清在山脚下怔了几秒。

　　黑暗，是无边的黑暗，杨清从未在深夜来过这么远的地方，她心里涌上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那个人会不会不是林小霞？

　　杨清摇头驱散心中那些杂乱的想法，那些字迹，分明就是她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杨清在心里呐喊。惊恐、愧疚、悲伤和绝望糅杂在一起，冲击着杨清的神经。
　　她不敢再耽搁，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追去。

　　那山路真的难走啊，就好像上面布满荆棘一般，杨清手脚并用，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终于，她爬上了山，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林子。

　　林小霞的那束光似乎就钻进了眼前的这片林子。枝繁叶茂，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杨清犹豫了几秒钟，撑着路沿下了林子，她的目光在林子里搜索。

　　“林小霞！”杨清轻轻呼唤。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雷声轰隆隆地从远方传过来。

　　杨清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身子紧绷，大气都不敢出，只是默默地扫视着周围。

　　忽而，林中传来一阵骚动。

　　杨清顿感不妙，她不顾一切循声冲了过去，只见林小霞脖子上套着一根下坠的尼龙绳，双膝曲着，脸色煞白。

　　“不要！”杨清冲上前去抱起林小霞的身体，她几近崩溃，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小霞，你不能死！”

　　林小霞一怔，她低头看了一眼杨清，眼里有晶莹在闪烁。“放开。”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杨清哪里肯，她托着林小霞，拒绝道：“不！”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决定了。”林小霞咬紧嘴唇，她眼中噙着泪花。

　　杨清对自己的懦弱悔恨莫及，她哭道：“对不起，小霞，是我不好，我带你走，我们出去治病……”

　　“不要说不切实际的话了，”林小霞果断地打断杨清，一字一顿地回应道：“我们俩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比我更明白这件事，不是吗？”

　　杨清哽塞。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恨自己为什么会让好朋友陷入这种境地？

　　“小霞，是我对不起你，”杨清号啕大哭，“我没用。”

　　林小霞露出释然的笑容，她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抚摸杨清的背。

　　“不是你的错，是我太脆弱了，我接受不了这样的命运，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小霞……”杨清泣不成声。

　　林小霞望着漆黑的夜空，悠长地舒了口气：“小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疯的，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结的婚，更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哪儿来的。我男人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是那帮小混混的。”

　　杨清震惊得无以复加，她一瞬间失了神，只是本能地“啊”了一声。

　　“你也很惊讶是不是？”林小霞笑，“我不清醒的时候，就像脑子里住了个魔鬼，会做出一些荒唐的事，但这孩子肯定跟那些混混没关系，他们是好人。”

　　杨清脊背发凉，她在林小霞平静的叙述中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林小霞在说什么？她到底经历了多少荒唐的事？

　　林小霞继续说：“不瞒你说，我无数次想过结束生命，可我舍不得，舍不得没看到的世界，舍不得那个老是被同学欺负的你，我总是在想啊，你还在被周梦妮欺负吗？你是不是考上了大学了……”

　　杨清听到这些话心如刀割，身体已经沉重得像一滩淤泥。

　　“你不知道我看到你上了大学，变得这么自信和漂亮，我有多高兴。我感觉啊，我终于可以没有牵挂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杨清崩溃：“不！不要！”

　　林小霞：“你应该理解我，你知道吗？这里是我们这里唯一能看见飞机的地方，在这里，看着远方离开，很幸福。”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杨清声嘶力竭。“小霞你怎么这么残忍？让我眼睁睁地看你死？你觉得我能做到吗？我们是朋友啊……”

　　“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你才更应该懂我，”林小霞丧失了耐性，她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你不知道，我可能会随时随地会崩溃、发狂，所以我必须在我清醒的时候这么做，要不然一切就晚了。”

　　林小霞的话犹如万箭穿心，那切肤之痛让杨清的每个神经末梢都陷入了麻木和混沌，可她的双手依然不敢轻易放开。

　　她发自本能地一次又一次恳求道：“不要！求求你……”

　　可林小霞去意已决，她试图掰开杨清的手。

　　“我们是朋友，朋友应该互相帮助，你忘了吗？”林小霞压抑着急躁的情绪。

　　“我没忘……”

　　“你看看我，看看我，”林小霞见杨清不放手，突然激动起来，她扯开衣服纽扣，提起袖子，“身上还有哪一块是好的，都是他们打的，你懂吗？你不懂，你要帮我！帮我！”

　　杨清的目光被吸引了，那些陈旧的伤痕展现在她眼前，一条一块，那么触目惊心。

　　谁能感受林小霞的痛？

　　她能吗？

　　在那些她被关起来的日日夜夜，在她祈求着有人来帮她的日日夜夜，在她被暴力对待的日日夜夜，杨清都不在，她不过是一个胆小懦弱的自私鬼罢了。

　　林小霞一次又一次求杨清放开她。那声音一次一次撞击杨清的心灵，让她每听一次，距离小霞的痛苦又近了一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清终于释怀了，她知道这一切就是林小霞想要的结果。

　　紧托着林小霞的手缓缓松开了。

　　林小霞的身体缓缓下坠，她的脖颈渐渐被绳子勒住。林小霞低头深深凝望了杨清一眼，用这辈子最后的力气说道：“谢谢。”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瞬时天地之间亮如白昼。两张惨白的脸在黑夜之中互相凝视，林小霞露出一个微笑。

　　杨清望着林小霞的笑脸，手电筒掉在了地上，散乱的光芒四处飞溅。

　　是杀死她，也是救她！

　　黑暗笼罩着这片桃林，谁也不会看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就让这一切随着黑暗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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