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她

　　说来也是命运捉弄，那次杨清因为受伤没有帮林小霞画成画像，在之后的日子里，林小霞也再没机会去杨清家。她总是有各种事要忙，有时候是回家帮忙干农活，有时候是去帮叔叔家的孩子补习……

　　时间过得真快，过完了秋天，冬天来了，冬天过去，春天又如约而至。

　　1993年2月底，过完了一个热闹的春节，良云镇高中又开学了。这个寒假杨清没能和林小霞联系，不是她不想，而是这里的条件不允许，没有电话，写信也很困难。她在家的时候，时常想象林小霞在家会忙什么，她猜测林小霞一定会认真做完每一科的作业，会帮妈妈干农活，说不定她也在某个时刻想起了杨清。

　　一想到能够彼此挂念，杨清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意，她用舅舅给的压岁钱给林小霞买了新年礼物，希望能在新学期开始送给她。

　　开学第一天晚上，杨清就迫不及待地叫林小霞到天台看月亮。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只是2月底的良云镇，空气中还是充满凌冽的味道，冷风一阵一阵的，送来冬末的气息。

　　杨清和林小霞都裹着厚厚的棉服，两人像往常一样，倚在天台的栏杆上，望着天空。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将远处的山峦的轮廓照了出来，天边有一闪一闪的飞机经过。

　　一开始，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过了会儿，杨清从兜里掏出几颗亮闪闪的糖果，塞给林小霞：“这是我妈从外面带回来的糖果，给你吃。”

　　“谢谢。”林小霞接过糖果，没有拆开，只是望着包装华丽的糖果愣神。“要是生活也像糖果这般甜就好了。”她突然感慨了一句。

　　“是啊，”杨清认同地点了点头，“不过以后肯定会越来越甜的。”

　　林小霞望着笑脸盈盈的杨清，脸上难掩苦涩，片刻她恢复了神采，提高了嗓门问道：“你这个假期在家都干什么了？”

　　杨清丝毫没察觉到林小霞的异常，她回道：“做作业，走亲戚，画画。你呢？”

　　“我啊……”林小霞晃了晃手电，“我在家做饭，洗衣服，做作业，还得去打猪草，照顾我妈。”

　　“你在家这么多事啊……”杨清感到惊讶。

　　“没办法，我妈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我在家得帮忙。”林小霞说完话锋一转，“你今天没被周梦妮欺负吧？”

　　“没有。”杨清撒了谎，刚刚周梦妮把她打的热水用了，害得她都没热水洗脸，不过她现在不想介意这些事。

　　“那就好。”林小霞笑了笑，她抬头仰望天空，悠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杨清也跟随林小霞的目光望向天空，她琢磨怎么送出给林小霞准备的新年礼物，才会没那么刻意，但她也不想出万全的方式来。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怀着心事，又沉默了一会儿。

　　一阵寒风吹过，杨清经不住打了个冷颤，林小霞见状关心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会书。”

　　“不行，”再不送出去就要拖到明天了，杨清从口袋掏出那支早就准备好的黑色钢笔，“小霞，这是我给你买的新年礼物，你看看，喜不喜欢？”

　　“礼物？”林小霞惊讶地看向杨清。她怔了片刻，有些局促地说：“可是我没有准备……”

　　“不用，”杨清把钢笔塞进林小霞的手里，“我就是觉得很适合你才买的，希望你能考上好大学，你要是不收，我们就不做朋友了啊。”

　　林小霞摩挲着手里的钢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杨清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便在一旁搓着手，忐忑地等待着。

　　“好吧，不过……”林小霞眉头深锁，似乎是在担心什么要紧的事。

　　“不过什么？”

　　“没……没什么，”林小霞挤出一个笑容，“以后再说吧。”

　　杨清太迟钝了，她以后的日子每次想起这个晚上，都为自己的愚钝后悔，要是她当时再多问一句，也许就能帮上什么忙了呢，也许就能拯救林小霞于水火了呢。

　　当然，这只是她的天真想法，事情并不会因为她发生任何改变。

　　那天，天阴沉沉的，下了数学课，杨清坐在座位上，拿着铅笔在草稿本上瞎画。

　　突然，周围一阵嘈杂，教室里的同学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样，纷纷往外面跑。

　　杨清向来不爱凑热闹，便没太在意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很快同学们的议论声也传进了杨清的耳朵。

　　“那个男的是谁啊？是她爸吗？”
　　“是啊，太惨了，居然被爸爸这样打。”
　　“听说是家里没钱读书，不让读了。”
　　“我认识她啊，她是77班的林小霞，听说成绩很好诶。”
　　……

　　杨清听到“林小霞”几个字，手中的笔不由得一颤。她顿感大事不妙，便急忙放下笔，往教室外跑去。

　　走廊上熙熙攘攘全是人，所有人都趴在栏杆上往楼下观望。

　　杨清找了个缝隙，跟着大家的目光往下看去。楼下不远处的校道上，一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中年男人拖着林小霞的衣领，边咒骂边往校门外走。林小霞嘴里不停地哀求着什么，还有几个老师跟在旁边劝，可那男人无动于衷，他只是不停地咒骂。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杨清脚底升起，她顾不上许多，便脚步飞快地往楼下跑去。

　　怎么回事啊？杨清脑海陷入了一片空白，林小霞不是有奖学金吗？为什么她爸爸会这么做？还有，林小霞为什么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件事？

　　杨清脑子很乱，她仔细回想，才察觉到最近林小霞的确有些不对劲。她总是会突然的沉默，然后又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和杨清聊天，有时候她会无缘无故叹气，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是没解决一样。

　　原来，她是在担忧这件事吗？

　　杨清心急火燎，下楼梯的脚步越来越快，也许是她太急迫了，没注意到脚下的路况，在下最后一步台阶时，她脚下一空，整个人摔了出去，跌在了水泥地上。

　　彻骨的痛牵扯着杨清的神经，可她顾不上这些，更顾不上周围同学的目光，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往教学楼外追去。

　　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要让林小霞走出这个校门！

　　校道旁树影斑驳，杨清跑得越来越快，终于在她模糊的视线中，那群人出现了。

　　在距离校门的不远处，林小霞班主任、杨清班主任、教导主任把林小霞和她爸爸围在中间。林小霞早已披头散发，瘫坐在地上，她的一只胳膊被她爸爸拽着，而她面容呆滞，几近绝望。

　　林兵额头上青筋暴起，冲着几个老师怒吼道：“我们家穷，没钱供了，你们说让她读！你们出钱供吗？”

　　老师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露出为难的神情。显然，他们没有这样的财力，也没有义务这么做。

　　“就你们这些教书匠爱管闲事！”林兵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瞪了林小霞的班主任一眼。

　　杨清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可是她能做什么呢？一时间她脑海里没有任何主意，她吸了吸鼻子，缓步上前。

　　就在此时，林小霞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林小霞怔了怔，神情一瞬间变得难以捉摸。

　　时间似乎凝结了，杨清和林小霞就这样注视着彼此。

　　杨清心里有某种隐隐的期待，期待林小霞反抗，也期待她对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做出什么指示。

　　哪怕只是简单的求助也行。

　　可是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林小霞只是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不要过来！”她用唇语对杨清说。

　　杨清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林小霞冲杨清狠狠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往前。

　　“没有用的。”她还是用唇语说。

　　杨清几乎要崩溃了，她感觉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喉咙里，她想要发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林小霞为什么不反抗？

　　为什么她要任由她爸把她这样带走？

　　杨清生气又难过。

　　可她却也没有勇气上前，她像那些老师一样，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终于林兵似乎骂够了，他拉着林小霞出了学校，消失了。

　　喧嚣的校园又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杨清捂着脸，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

　　良久，她才哽咽地说道：“我那时候真的很自以为是。我从来没想过，那学期她去学校，恐怕就是反抗过的结果了。我真是个傻子，我怎么就从来没从小霞的角度来考虑过问题呢，如果我从她的角度来考虑，恐怕就知道她有多难了。”

　　“不是你的错。”梁希安慰杨清。

　　“不，是我的错！”杨清低吼道，“我没有做到一个朋友该做的事。我既没有阻止她爸爸，也没有在事后给与她安慰。我就是个懦弱的人，我一定让她很失望，我不配做她的朋友！”

　　杨清抬起头，她的眼睛如黑夜般幽暗，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梁希知道，她是真的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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