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她

　　过了十分钟左右，手术室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一个矮胖的女护士戴着口罩走出手术室，她还没站稳，张麻子等人就一涌而上围住了她。

　　梁希也想上前，但根本找不到空插进去。

　　女护士极其冷漠地冲那帮人摆了摆手，毫无波澜地吐出两个字：“没了。”

　　“没了？”张麻子激动得唾沫都从嘴里喷出来，“没了是什么意思？送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人就没了？”

　　护士这种场面见多了，她面不改色地对那帮人说道：“刀子扎在了肺上，刺穿了肺，失血过多，人就没了。”

　　张麻子一行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大家的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家里没来人吗？”

　　“他是单身汉，跟兄弟姐妹不来往，没人管他。”张麻子说。

　　“那他这医药费谁出？”护士明显有些不耐烦。

　　“啊……”张麻子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都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应该……应该是把他捅伤……不……捅死的人出吧。”

　　“我们就是一起打个牌，谁知道发生这种事啊。”

　　“就是，这钱我们可不出。”

　　都是酒肉朋友，也不是那么在乎于癞子的死活。护士的视线略过他们，轻飘飘地转移到曹国安身上。

　　“曹所长，你们抓到捅他的人了吗？这医药费总不能让我们来垫吧？”

　　曹国安神色凝重：“去找了，不过——找不找得到两说，医药费就先挂在派出所账上吧。”

　　“哎，”护士叹了口气，“造孽啊，这总挂你们账上，不是个事。我先去跟张医生收个尾，你们在外面等着。”

　　护士说完就转身进了手术室，她前脚刚走，老方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大汗淋漓，嘴里喘着粗气。

　　看老方严峻的表情，梁希就知道他没找着秦洋。

　　老方冲曹国安摇了摇头，说：“这两层的厕所都没见着人。”

　　曹国安怒不可遏：“这狗日的，怕不是想畏罪潜逃！”

　　老方琢磨出另一种可能：“说不定是觉得事儿太大，找地方躲起来了。”

　　曹国安警惕地看那帮小青年一眼，问道：“你们几个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小青年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老实说出来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可是他们的大哥。

　　曹国安又转头对梁希和林生源说：“小梁、小林和老方一起去找，其他人先在这等着，不要到处走动。”

　　梁希和林生源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两人互相抛了个眼神，就跟在老方身后往走廊上走去。

　　医院虽然只有住院楼和宿舍楼两栋大楼，但加上食堂、锅炉房、小卖部等犄角旮旯的地方，要找的地方也不少。梁希、林生源在老方的安排下分了工，老方负责住院大楼，小林负责食堂、锅炉房等小地方，梁希则被安排搜索员工宿舍楼。

　　老方一再叮嘱梁希，如果发现秦洋不要单独行动，要及时通知他们，她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人帮助，是很难制服一个男人的。

　　梁希虽有些不服气，但还是答应了。

　　医院宿舍楼靠山而建，形状神似阿拉伯数字“7”。大楼主体由一栋新楼和一栋旧楼连接而成，新楼三层，是近些年修的，楼栋方向与住院大楼平行；旧楼两层，外观似七八十年代修建，楼栋方向与住院楼垂直。

　　梁希先是在楼下观察了一番，按理说，这栋楼里都是医生护士及其家属住的地方，秦洋如果在这里没熟人，是很难进入他们家中躲藏的。

　　除非……梁希的目光落在旧楼二层天台上。天台上隐约有白色衣物在随风飘荡。

　　梁希有一种隐隐的直觉，那天台视线很好，又有一边靠着山崖，的确是个躲藏的好地方。她进了楼梯间，一口气爬上三楼，径直往天台的方向走去。

　　走廊光线很暗，梁希沿着走廊拐了个弯，才看见天台出口，从天台外撒进来的阳光，映在地面上，形成一块白色光影，那光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门外，是一片晃动的雪白。

　　梁希多少有些紧张，今时不同往日，她虽然屏住呼吸走到了天台门口。从里往外，最少有七八排晾衣架，每一排都晾着医院的白色床单和被罩，完全遮住了视线。

　　天台上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可怕。

　　梁希左右看了看，便决定往左侧走，左侧天台一眼就能看到那座精神病院的院子，视线开阔些。尽管不确定是否有人，但梁希的脚步依然很轻，她踱步到天台边缘，往外看了一眼，又往天台另一侧扫了扫。

　　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离奇，在天台夹角处，秦洋蜷缩成一团，像一个死物一样，毫无生气。

　　梁希不由得摸了摸腰间的手铐，她心想着该怎么对付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秦洋好像察觉到了周围有人，他慢悠悠地转过头，惨白的脸上汗水与血迹融为一体，他斜睨了梁希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秦洋，你……”梁希往前慢慢挪了两步，“你，别想不开。”

　　“我怎么会想不开。”秦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梁希不得不谨慎起来，她停下脚步，望着秦洋。

　　秦洋若无其事地抬起沾着血迹的手，擦了擦脸颊，又开口问：“他死了？”

　　“……死了，”梁希思索了一番，决定先稳住秦洋，“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回去可以把事情说清楚。”

　　秦洋意味深长地看了梁希一眼，随即嘴角微微地勾了起来。

　　“你认为，我是不小心弄死他的？”秦洋反问。

　　梁希猛地一怔。难道……他是故意的？梁希细细观察秦洋的脸，他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悔意。

　　如果，非要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的话，梁希认为秦洋的表情是——视死如归。

　　梁希感到头皮发麻，她吞了口唾沫，问道：“你是故意的？”

　　秦洋冲着梁希笑了笑，他望了眼天空，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刚开始出去什么也不懂。第二天就和一个外省人起了冲突，他找人把我揍了一顿，还说见一回揍我一回，那次我躺了三天。”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梁希表情严肃。

　　秦洋不理会梁希，他继续说：“后来我就加入了同乡会，有同乡会撑腰，跟别人起冲突也不怕了。你知道吗？我们同乡会有个人，有一次有人在他床上喝酒，撒了几滴，他气不过，就跟别人理论，最后理论变斗殴，大家都发疯了一样，下手特别狠，不知道哪个不要命的混子，掏出一把刀，刺中另一个人的腰，他捅得很深，那人疼得哇哇乱叫，很快他身上的衣服都红了，那血——真的很像红油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裹住了梁希，她紧抿嘴唇，等待着秦洋的——坦白。

　　“最后他死了，真是，给别人出头，结果自己送了一条命。”

　　秦洋再次抬起血迹斑斑的手，他伸进衬衣胸前口袋，从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他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燃，接着他猛吸了一口。

　　“我今天本来不想搭理他的，但他太烦了，说我妈，还说林小霞，他算什么东西啊，也配说别人？”秦洋冷笑一声。“不就是杀人吗？我看过，我也能干。”

　　梁希不由得一个冷颤：“你……你这是犯罪。”

　　“梁警官，”秦洋淡然一笑，“我知道我在犯罪，我就是故意要弄死他的，他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也轮不到你来惩罚他！”梁希反驳。

　　“我烂命一条，不怕死，况且——”秦洋的目光突然暗淡了下来，“我早就应该站出来了，我以为我一直在帮小霞的忙，实际上我帮的那些忙屁也不是，要是我再狠一点，她也许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秦洋抬头看了梁希一眼，继续说：“梁警官，我读书少，不知道法律怎么写，我只知道，在这里很多人做过坏事都没受到惩罚，他们会说，那个女人摔了一跤，摔到了头，所以死了，但没人知道是她男人推了她一把；他们还会说，那个男人是去炸鱼被电死的，但一个从来不去打鱼的人怎么会去炸鱼呢？梁警官，农村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里的肮脏是你想象不到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撕扯梁希，将她的坚持和所学撕裂成微不足道的碎片。这里不是世外桃源，只要有人，就不存在什么世外桃源，她应该早懂这一点。

　　“也未必都是肮脏，不是还有你这样的人吗？”

　　“我不过是个小混混，打架、吃饭、要账就是我的生活。”秦洋从容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干瘪的烟盒，倒出里面的烟和打火机，点燃，猛吸了几口，吐出团团烟雾。

　　“你就不在乎你的兄弟们吗？”梁希还抱有希望。

　　秦洋搓了搓手上的血迹，说：“他们早不该跟着我了，跟着我就是一辈子混吃等死，不值得。”

　　“那你的父母呢？”

　　“我爸炸鱼死了，我妈跟人跑了。”秦洋说。

　　梁希哽住，她知道说再多也没有用处了。

　　秦洋起身，他将烟头扔在地上，恨恨踩了几脚，烟头在地上留下一条黑色印迹。他往梁希的方向走了几步。

　　梁希不由得退了退。

　　秦洋停下脚步，望着梁希，抬起了那双血迹斑斑的手。

　　“梁警官，我已经如实交代了，谢谢你一直调查小霞的案子，无论她是自杀还是他杀，一切都结束了。”

　　梁希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她看着那双手，又看秦洋的脸，他的眸子是死水一般的平静，那张桀骜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机。

　　犯罪，就是犯罪，不容任何辩解，而且于癞子罪不至死。

　　可是……

　　梁希知道作为警察这样想不对，但她还是不忍心看秦洋就这样走完这短暂的一生。

　　这世上很多的事都不是用对错来衡量的。

　　该怎么办呢？

　　梁希摩挲着手铐。忽而一阵微风吹过，温热又潮湿的风，像是一双汗涔涔的手在梁希脸上抚摸。她的脑海闪过无数个想法，善良的，邪恶的，细小的，宏大的，无数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化成了一个无比蹊跷的念头。

　　终于，她将手铐搭在秦洋的手腕上。

　　“你刚刚说的我都没听见，”梁希直视着秦洋的眼睛，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说道：“目击者说是于癞子先动的手，你是不小心才扎到了对方，我只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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