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她

　　来人穿着一件破旧的海军衫，一条不合身且打了补丁的蓝色的确良长裤，脚上的解放鞋沾满了泥土，他冲进派出所时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

　　“四儿，你别着急，慢慢说。”曹国安不紧不慢地起身，往四儿走去。

　　这个叫四儿的男人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的嘴唇和手因为恐惧和不安在不住地颤抖。

　　他撩起衣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结结巴巴对曹国安说：“曹……曹所长，桃林那边有人死了！方……方叔让我叫你过去。”

　　“谁死了？”曹国安弯腰提起了鞋后跟，又整了整衣服。

　　“林兵家的丫头。”

　　“那个——癫子？”

　　“是，是，就是她。”

　　曹国安目光一凛，他转过头，目光直接射向呆坐着的林生源。

　　“小林，收拾一下，我们去看看。”

　　“我也去。”梁希说。

　　“你去干什么？”曹国安不耐烦，他最讨厌新兵蛋子了。

　　梁希：“我想学习。”

　　曹国安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斜睨了梁希一眼，挥了挥手道：“行行行，赶紧走！”

　　梁希眉毛一扬，她兴奋地拉开行李箱的拉链，翻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布包。

　　命案，没想到来六呈乡的第一天就遇到了命案。梁希还以为自己在学校学的知识，在这种穷乡僻壤不会用到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梁希拉开布包拉链，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准备的物品，手套、塑料袋、傻瓜相机还有纸笔都在。她满意地回过头，去发现那三人没了踪影。

　　梁希一怔，也急忙出了门。

　　曹国安和林生源正要上那辆黑色桑塔纳，四儿已经独自往院外跑去了。

　　梁希没有多想，她径直走到后门前，伸手拉门，坐了进去，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禁皱了皱鼻子，犹豫了几秒钟，才关上了车门。

　　可这车门像是被卡住了一样，根本关不紧。

　　梁希正想问怎么回事，林生源回头露出抱歉的笑容，他说：“忘记跟你说了，那门坏了，开了，就很难关上。”

　　梁希无语凝噎，她只好把包放在座位上，一只手扶着门，另一只手则琢磨着去摇下车窗。

　　“别动！”林生源又说，“那把手也坏了，开不了。”

　　梁希的手停滞在空中，她吞了口唾沫再次细细地打量这辆车，驾驶座的椅背破了好几个窟窿，后车顶棚上有好几大块霉点，脚底下到处是泥，像是从报废厂拉过来似的。

　　曹国安正坐在驾驶位上，拧车钥匙，车子哼了几声，沉默了，曹国安又拧了几回，车子才慢慢悠悠地发动了起来。

　　“桃林远吗？”梁希问。

　　“不远，”林生源回答，“不过车子只能开到山下，上山还得十分钟左右。”

　　既然距离不远，拉着车门应该也可以吧，梁希想。

　　桑塔纳刚开出院子没几步路，就拐弯上了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坑坑洼洼，一路颠簸。梁希紧紧地拉着车门，丝毫不敢松懈。颠簸却越来越厉害，坡也越来越陡，有好几回，梁希感觉车门都要被晃开，自己也要随着这晃动被甩出车去。

　　好在每回她稳稳地抓住了，才避免惨剧。

　　桑塔纳在一座山脚下停了下来，梁希没等车子停稳，就窜出了车，她直接扑倒草丛边蹲呕吐了起来。

　　声音惊动了曹国安，他“嘭”地一声关上后座车门，又淡淡地看了梁希一眼，冷嘲热讽般问道：“这点路就吐了？”

　　梁希听出了曹国安的不满，她擦了擦唇边，不服气地回道：“我没吃早饭，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才到这里，刚下车又坐车，能不吐吗？”

　　小姑娘还挺来劲。

　　“行，你慢慢吐，我们先上去了。”

　　曹国安懒得理会梁希，便往山上的一条小路走去。

　　梁希见状只好跟上去。

　　这条小路像是经久岁月走出来的路，深一脚浅一脚毫无规则，路两旁都是绿油油的树木草丛，细了听隐隐还有蟋蟀的叫声。

　　梁希双腿绵软，额头上的汗涔涔地冒，她后悔没带上保温杯，那保温杯里有她从县城里带来的冰棍，她担心没地方买，便带着解解馋。

　　现在遇上这么大的事，再回去，恐怕那些冰棍都化成水了。

　　爬了一会儿，梁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吵闹的声音，又走了一段距离，地势突然变得平坦起来，一片茂密的绿得发亮的桃林出现在她眼前，树林里几个人影若隐若现。

　　曹国安和林生源一前一后跳进了地里。

　　梁希没得选，也跟在他们身后跳下了地。跳下的瞬间，她的裤管里钻进来湿漉漉的感觉。

　　“昨天这里下雨了吗？”梁希问林生源。

　　林生源道：“下了，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停了。”

　　梁希蹙眉，她的目光被不远处走来的人吸引过去。那是个穿着红色背心的老汉，他精神头很足，一看到曹国安，就拉开嗓子：“老曹，你怎么才来？出大事啦，死人啦！”

　　“怎么死的？”曹国安表情严肃。

　　老汉身材精瘦，额头上淌着密密麻麻的汗，两只胳膊被晒得通红，他擦了把汗后吐出两个字：“上吊。”

　　“嗯？”

　　“但也不一定是上吊。”

　　梁希从老汉的话中听出来事情似乎不简单，她从包里掏出黑色笔记本和圆珠笔准备记录案情。

　　曹国安没好气：“老方，如果是上吊，那就是自杀，自杀你把我们叫来有屁用！”

　　“我觉得事情可疑，这姑娘的脖子上有被人掐过的痕迹，而且她身上有不少伤，哎，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老方说完拽着一脸不情愿的曹国安，扒拉开头顶上的桃树枝，往林子深处走去。

　　梁希这才察觉这个老汉就是另一个同事。嘿，所长还真是粉饰太平，他穿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在视察吧，梁希想。

　　“你要是不敢去看，我和所长、老方他们过去就行，唉，新人嘛，怕这些东西很正常。”林生源见梁希愣在原地，以为她胆子小，便安慰她。

　　梁希当然不是那种怕看尸体的人，她看得还少吗？她瞥了林生源一眼，说：“我只是在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自杀，这里这么偏。”

　　林生源说：“这里风景好啊。”

　　梁希：“……”

　　林生源：“我只是分析一下，她可能喜欢远眺，看看远处的群山。哎，她脑子有问题，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她的。”

　　死者脑子好不好梁希不知道，可她觉得林生源的脑子似乎是不好。

　　梁希往前走了几步，扒拉开桃树枝，弯腰钻了过去。

　　在视线所及之处，几个男人围成一团商议着眼下的局势。透过他们小腿之间的缝隙，梁希看到一个破烂的凉席卷成筒裹住了尸体，一双毫无血色的脚踝露在凉席外，脚上套的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胶鞋。

　　“你们是怎么发现她的？”问话的是曹国安，他看起来只是在例行公事。

　　“我今天去做事，想抄个近路，一钻进来就看到她挂在那颗树上，哎呦，笔挺挺啊，那眼珠子还睁得老大，吓得我屁滚尿流，还以为见着鬼了。”回答的是戴着一顶烂草帽的中年农民，他似乎心有余悸，还紧张地摸了摸胸口。

　　“就是这颗树？”曹国安指了指右前方对那人说。

　　梁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棵桃树有一枝横着生长的枝桠，跟梁希的小腿差不多粗，距离地面大约一米多高，上面挂着一根短绿色尼龙绳，正随着风自由晃荡。

　　“是是是，这丫头倒是会挑地方，这地方风景好啊，还辟邪。”

　　曹国安懒得理他，他问：“是你把她弄下来的？”

　　“我胆子小，哪儿敢啊，我跑到下头叫张大头和四儿来帮忙的，”男子指了指身旁头围看起来比普通人大一圈的年轻后生，“不过，迟了，她身子凉透了，人没了。”

　　曹国安皱着眉，又转头问老方：“老方，你什么时候来的？”

　　“四儿早上看到我上山了，才叫我来的，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她身旁只有这把手电筒。”老方指了指尸体旁边放着的一把手电。

　　梁希四下看了看，地面上全是杂乱的脚印，现场早就被这帮人破坏了，哪还能找到什么线索。

　　真是，这帮人都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的吗？

　　梁希气绝。

　　曹国安对遗体没什么兴趣，他径直往那根绳子所在的桃树走去，其他人像一群跟屁虫一样跟了过去。

　　梁希见状便小心翼翼地靠近地上的死者，死者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腐臭味和汗臭味。

　　梁希戴好手套，揭开盖在女人身上的凉席，女人一张姣好的脸早已失去血色，她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几缕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头顶还沾了几根草芥。她的喉结上方有一条深红色勒痕，勒痕粗细程度与挂在树上的那条绳子相似，此外在颈部还有好几条淤痕。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衣服袖口和领子都洗得发白，衣服上靠上的两颗扣子解开了，隐约能看见烫伤的痕迹。她的手——梁希握起她的袖口，指甲缝里很干净，两只手腕上各有一圈淤痕，胳膊上还有一些陈旧的疤痕，看起来像是受过虐待。

　　女人的衣服和裤子都没有口袋，身上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梁希看完后，随即拿出相机，对着女孩遗体的面部，受伤处拍了一些整体的和局部的照片。做完这一切，她满意地直起身子。

　　也就在同一颗，她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大家的目光就像在看怪物一样。

　　“这丫头手里的是什么啊？”
　　“照相机啊，傻瓜相机。”
　　“她拍死人干什么哩？”
　　“是啊，不怕倒大霉。”
　　……
　　众人议论纷纷。

　　曹国安瞪大眼睛看着梁希，怒斥道：“你在干什么。”

　　梁希：“保留现场证据。”

　　“什么玩意儿？”曹国安气不打一处来，他吹胡子瞪眼，“谁让你干的？我让你干了吗？”

　　梁希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她不明白曹国安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间她愣住了。

　　桃林里陷入了沉默，还是老方站出来打破了僵局。

　　“这丫头就是新来的吧，行，胆子大，比小林强多了。”老方打哈哈。

　　曹国安瞪了老方一眼，又对梁希低吼道：“光有胆子了，没脑子。别瞎拍了，一边去！”

　　“我不是瞎拍，”梁希辩解，“保留现场证据在案子侦破过程中是必要的程序。”

　　“哪儿来的案子？”曹国安本就烦躁，看梁希自作主张，就更加气恼了。“自杀，你懂吗？自杀！”

　　梁希满刚想反驳两句，老方又开口了：“行了，老曹，小姑娘才来第一天，别把她吓跑了。”

　　曹国安气恼地眯了眯眼睛，继而他沉重地呼出了口气，狠狠地瞪了梁希一眼。

　　梁希看一所之长，如此敷衍，也很生气，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就在他们大眼瞪小眼时，一声凄厉的恸哭从林子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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