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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临时有事,托我接了他的任务,去采访一个人。挂断嘱咐的电话前,他也没有对这次采访的目的做任何描述,只是反复地交代,一定录音,一定不要让脸部流露出任何与怀疑有关的表情。
驱车前往郊区那个朋友发到手机上的地址,与采访对象有关的一切还未到手,只说已经有人在那等我。
朋友和我在一个报社工作,表面上是同事,回家是情人。像任何情侣一样,我们现在,正处于瘙痒期,虽然这样,他还是很照顾我,比如依旧会把我每天要服用的药物的量装进小盒子放在我口袋里,一天一份。
身体不太好,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一直在外打拼的人,哪个没点小病小疼的?
接我的人是那里的一个管事,亮明了身份,被递给了一份文件。说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它看完,然后去见那个约好了的人。这里所有的时间都是度量过的,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比星球自转还要规律。
大致将文件看完,又翻阅了朋友夹在里面的采访提要,心里终于有了底。相信,这会是次非同寻常的采访。
半个小时一秒不差,被带到了一间没什么装修的房间,具体地说,就是一间最简单的会客室。
被采访者和我差不多年纪,坐在对着窗户的椅子上,乐呵呵地笑着。
诚实地讲,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很干净,很阳光,当然,也很帅。见我进来,还特意挥了下右手,嘴角一裂,露出一排亮白的牙齿,阳光下,似乎还炫目地闪光,就像牙膏广告里的标志笑容。
礼貌地回给了一个微笑,我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表明了身份,同时将录音笔打开搁上桌面。
“你是那位记者的朋友?”他开口问我。
“对,他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我来替他,你不介意吧?”尽管看不出他有介意,问问是必要的。
“来了就好。”他神秘地对我笑笑。“你真只是他朋友?”
“我们还是同事,开始吧,怎么样?”我不喜欢他突然探过来的眼神,像是有X射线。
“我又和他们多申请了半个小时。”他说道,表情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乐乐又来了,缠了很久都没睡,所以今天我让他多睡半个小时,过会儿再去叫他。”
乐乐?我愣了一下,快速翻了下眼前的那份文件,有所领悟。
“那么,你是木木,对不对?”诚实地讲,这是我第一次采访这样的对象。
“嗯,是我,木木。……木木,呵呵。”他突然又笑了。“我是木木。”
“那,你能和我讲讲你和乐乐的故事吗?”来采访一对同性恋人?这绝对不是今天的主题。
“乐乐是木木的爱人,木木是乐乐的爱人。”很简单的问题,是精炼,还是谎言?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果然文件上说的没错,对这样的受采访者,问对问题是对最重要的。
“学校,图书馆里。”他笑着看着我,开始回忆,眼里,却空空的。“星期三下午,那天天气很好,栀子花开得很盛,在窗口坐着,就可以闻到。……我就坐在一直坐的位置上看书,然后……他走了过来,就在我对面,没坐下,只是站着。……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光线很好,照得他整个人都披挂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迷人气质。他问我可不可以坐在我对面,我说可以,于是他就坐了下来,拿的是我在看的那本书的上卷。”
“然后你们就认识了?”
“还没。我们就那样坐了一个下午,看掉了五分之一的书,没有说一句话。接下来几天……我照例去那里看书,他照例坐在我的对面。第三次,我们一起离开,聊了聊刚看的书,然后……一起吃了饭。周末,他约我一起去打球。……他在球场上很神气,有些像我炫耀的嫌疑。呵呵,其实他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有些狗血是不?……晚上他去看了我们的排练,我和朋友组了一个乐队,通常晚上才聚。”
“然后你们就这样一点点好了?”
“算吧。反正接下来的两年,我们是在大二的时候遇到的,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在附近。是的,我们很亲密,也很平淡,就像任何学校里其他的情侣一样。只是……我们从来不吵架,他会让着我。”
“听着很不错。”我和他也没有吵过架吧?望天,至少我们还在一起,那吵吵也无妨。
“我记得他第一次亲我,是在我们认识两个半月后,……其实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当时他的隐形眼镜掉在了地上,我帮他一起找,抬头那一瞬间,就……碰到了。我们就那样贴着互相看了几秒,没有反射般跳开确实不太合理,除了他的手正环在我的腰上……即使这样脖子也是能动的对不?……等到我意识要做出正常反应的时候,口腔里已经多了一个会动的软软湿湿的东西。”他说到这里,耸了下肩,一脸与交谈内容不符的得意。“事后想想,他是故意的可能性很大。”
好吧,我现在明白那个不合理表情出现的原因了。
“是在那一次,你们确定关系的吗?”
“这个……”眼皮快速眨了几下,有什么飞闪进他的脑海,又更快被忽视了。“是啊。”
“那么下个学期,你们就搬出去一起住了吗?”这是文件里写着的。
“乐乐开始实习了,而我想要更多自由的时间来搞音乐,所以就一起搬了出来。我们有两个房间。”
听到后一句话,我颇为尴尬地笑了笑。一起住了,有很多意思的,尽管我指的就是那一种。
“一个房间,后来成了摆设。”我知道,对于眼前的这个人,也就那一种意思。
“你们周围的人对你们的关系,有什么反应?”
“他们不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从来没有。不过……我想他们知道。”
“听说你本来计划是在毕业后去美国的,对吗?”千真万确的信息,我这里还有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
“一所音乐学校,乐乐很支持我,他说……要和我一起去。他还说……在美国很多州,同性恋是可以结婚并且受到婚姻法保护的。呵呵,我一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坏主意。”
事实上,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被接受,真的,还是会有歧视,有排挤,有误解。很简单的道理,法律也规定了人不能偷窃不能杀人,这样的事情每天照常有人做。
“其实,你也想的,对吗?和他,在一起。”
“当然,他是木木的乐乐啊,我们当然要在一起的,一辈子都在一起。”说完,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伸到了桌下,似乎正抓着那只一直没有拿上来过的左手。
“但是你还是买了机票,准备了飞往美国,而乐乐,没有,对吗?”
“买了,不一定就会去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我说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懂。
“你知道吗?其实在出发前两天的晚上我整理衣服时,有看到的。”
“看到什么?”
“戒指,放在一个紫黑色的心形首饰盒里。我知道第二天在餐厅,它就在乐乐的口袋里。”
“你是说你知道他那一天是要向你求婚的?”
“我知道,当然的。”他说着,用力点了下头,坚定地排除了怀疑的可能。“因为第二天我就要去美国了。”
“他想留住你?那……你会留下吗?”
“我知道他爱我,尽管他很害羞,一直都没有直接说明白过,但是他的眼神每时每刻都在述说着同样的情怀。他爱我,乐乐爱木木,很爱很爱。我知道的,都知道的。”
“于是……他求婚了?”这个问题我问得很小心,因为觉察到了他现在心理不太稳定。
“没……还没有,因为……我接到学校的电话要我马上回去,似乎是签证的问题。”
“他什么也没有说吗?”
“他说他会坐在那里等我,说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呵呵,很重要的事情。”他又重复起来。
“你,没有让他等太久吧?”
“我走到餐厅外面,正等过马路,然后……我回头看了看他,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就扶着玻璃一直一直看着我,还对我笑,就是……特不舍特留恋特喜爱的那种笑。乐乐……笑起来特别帅气,那一口白白的牙,都可以直接把人闪晕了。其实……我也想马上告诉他……美国,并不是非去不可。”
“所以你已经决定为他留下来了。”瞄了几眼文件上的字,心里有些痛楚。
“就在我再回头准备过马路时,眼前突然闪入一道白光,然后是很刺耳的声音,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世界似乎在旋转,模模糊糊的只有白影,耳边嗡嗡地,听不到声音,连身体也感觉不到。……我想我是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直到……后来我醒过来了,乐乐就在身边看着我。”
他又对我笑了,很幸福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朋友要做这样的采访,这根本不是个和幸福沾边的故事。
“他还是那样笑着,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是和我上次偷偷发现的那款一对。而我看到的那一只……就在我的手指上,无名指上,很合适,不大不小,刚刚好。”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左手,给我看了手指上套着的那个银白色小环,很简单很精致。但在我的眼里,却有些刺眼,不是说我厌恶,而是,觉得忧伤。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这个问题有点跨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跟上。文件上讲,那个点是他人生的一个界点,一个彻底丢弃自己的界点。
“来这里?”他垂下头,转着手指上的戒指,眉头有些微皱,似乎在回忆,又更像在逃避。
“乐乐送你来的,还是你们一起来的?”换了个问法,希望他能有反应。
“他们带我来的,那些……穿白色制服的人。”说完,他努了下嘴,似乎有些不开心。
“那乐乐呢?他怎么来的?”
“乐乐很粘,离开我一会儿就不行,他就一直跟着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时候可是既不可爱也不友好还不是很高兴,有点像是在挑衅,说着你敢分开我们试试。
“那……你还记得你们以前住的公寓里……那个双开门冰箱吗?”问完这个,我本能地往后靠了靠,观察着他的反应。这个人坚信不疑地讲述着他和乐乐的故事,那眼神让我理解了朋友和管事为什么要强调说绝对不可以在脸上露出任何与怀疑,不相信,否认有关的表情。
“我们没有那个东西,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的一个在家里?我们不需要,根本不需要,从来也不需要。”全面而彻底的否认,避开“冰箱”这个关键词,意料之中。
“康栎?”我突然不好心地叫了一声,然后听到他在“冰箱”的漩涡里抬起头后应答的一个简单音节。
我知道他记得大多数与现实有关的真相,只是和很多人一样,在创伤后选择了逃避更多真相。我并不想说他只是不够坚强,只是经受不住打击,我只是遗憾,然后祈祷他可以早日走出过去的阴霾,如他那充满活力而阳光的脸一样,阳光般地继续生活下去,以康栎的身份,没有他的木木,继续生活下去。
虽然我知道,那已经,不可能了。
“康栎是乐乐的名字。”他说道,似乎已经忘记就在数秒前,他已经答应了这个名字。“乐乐是我取的。”
“你现在……过得好吗?”没有办法再这样采访下去,有些残忍,所以我想停下来。
“我们很好,真的。”他又笑了,孩童一般纯真。如果他相信,那对于他,就是真实的。
“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以后?……以后……呵呵。”他轻轻抚摸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我们的以后,我们要一起商量的。”
“那……替我向乐乐问好。”
“好。”他再次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
会客厅的大门开了,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傅先生,时间到了,他要去吃药。”
“好,我也差不多了。”我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那个……下次再来看你?”
“不要。”他也站起身,摇了几下头。“乐乐小心眼,会吃醋的。”
妄想,一种个人所独有的和与自我有切身关系的坚信,它不接受事实和理性的纠正。
这个人,应该不是妄想那么简单。
离开那家精神病院,驱车返回,一路上,我脑子里都在回放那份文件里记录的真相。
刚才采访的人叫康栎,也就是乐乐,而他自称的木木,叫林楠,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恋人。一年半前在一场交通意外里丧生。那天应该就是康栎回忆中要求婚的那一天。
至于林楠是不是真的在前一天晚上不小心看到了戒指,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只是当他步出餐厅走到马路上,还没有离开康栎的视线时,就发生了事故。没有停留很久,几乎是当初死亡。
遗体是被康栎领走的,可是没有按常理安葬。他买了一个大的双开门冰箱,给林楠做了清洗,换了衣服后放在了里面,一直保存着,直到三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
还有一份他们朋友在接受警察询问时的口录,他们有一个不太一样的说法,就是,他们并没有正式确立过恋爱的关系。而且林楠去美国,是接受音乐方面的培训,他至爱的宝贝音乐,几乎不可能改变。
不过说真的,我不选择相信那些朋友的说辞。这两个人是深深地爱着彼此,说好了一辈子不离不弃。
像前面说的,坚信,绝不怀疑。
我略显疲惫地回到市区的公寓,刚进门脱下鞋,就被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抱住。
“亲爱的,你可回来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说话的人就是我的同事,朋友,情人,同居人,靳。
被拉着进了厨房,撞进我眼眸里的,是一个双开门的冰箱,大得足够塞进两个人。
“怎么样?够大吧。”靳从后面抱住我,唇在耳朵细细磨着,吐着让人脑袋一片迷糊的话。
如果不是那次雷电,击倒树枝后压断了一根高压线,那一片地方就不会断电。
如果没有断电,那么他们就会一直住在那个和这个公寓结构所差无几的公寓里,过他们的一辈子。
“亲爱的,你知道吗?上次报社安排的体检,报告三天前就出来了,我看你忙,没有给你看。”
“靳,你怎么了?体检报告有问题吗?”心脏突然开始越跳越快。
“今天的采访你有什么体会心得?他们很相爱,不是吗?当初邻居报警,警察破门而入时,他还一直紧紧抱着他,和他说着话。他们说他疯了,爱得发疯了,后悔得发疯了。”
“那只是又一次采访,我们见过很多受不住打击发疯的人。”
“亲爱的,那不一样的。”腰上的手又紧了紧。“这个冰箱还有一个新的功能,带有锂电池,如果突然断电的话,也还能撑上三个小时。……一辈子,其实没有那么长,那么难熬,不是吗?……”
他后来又说了什么,我没有再听清楚,只觉得整个人飘忽着站立不稳。
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出来工作的最初几年,透支了很多体力。报社每两年安排一次体检,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例行公事,不相信它真会查出是么,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这三天靳的行为会那么反常。这个自小缺少爱的人让我许诺过很多很多次,永远不抛弃他,不离开他。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承诺,现在看来,已经不是最大问题,他会帮我,守住我的承诺。
很荒诞,不过荒诞,难道不是生活的一种常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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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新故事《不要回头》更方便阅读,才决定放在这里的,
还是老样子,改了下名字,和《不要回头》对应
同类型的故事,就是人物只是名字一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