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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
三十三
南京城内,日军宪兵司令部。
在接到埋伏失败的消息后,站在横幅下的中野毅坐了下来,深深地呼吸着。
失败,全是失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面对的就已经全是失败?
该死的□□,该死的□□人!
中野毅无法相像他的同僚与上级们听到他的失败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嘲笑?同情?不屑?漠然?
不,什么都没有用。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失败了,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他的南京城,他一向以为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南京城,在什么时候起,竟然成了个筛子?让那些□□特工们可以随意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情报网是被拨掉了,但以后呢?□□人是死不完的,他们还会再来,还会回来。
隐隐做疼的咽喉提醒着他,他自己就险些死在一场突袭里。
身后响起敲门声,中野毅沉默不应。
敲门声停顿了片刻后,又响了起来,僵化固定的一声一声。
“进来。”
进来的日军士兵双手托着一封公文,信笺上那枚鲜红的印章醒目非常——中国派遣军,华中司令部大本营的印章。
“念!”中野毅命令道。
那名日军士兵犹豫地看了中野毅一眼,打开公文。
“……兹令……”
电讯室。
小川佑司推门进来,径直走到电台边坐下,脸上的神情冷傲,对跟后面的护士视如无睹。
他的军装上衣敞开着,这对于一向军容严整的小川佑司而言极为少见。也正因为上衣大敞,腹部包扎着的雪白绷带就更加的刺眼。
“小川君,您的伤……”护士还是那天的广末凉子,见小川佑司伸手拿起耳机,上前一步,试图劝阻。
“滚开!”从牙缝里迸出的声音,冷得几乎要掉下冰渣,小川佑司头也不回地斥道。
“小川君,你现在还不能工作。”受过特务训练的广末凉子,并没有被他的语声吓倒。
“滚开,不然我毙了你。”小川佑司猛地扭头,眼神里煞气隐隐,将手枪重重地拍到了桌面上,“能不能工作,我自己决定。现在,滚出去!”
“我可以留在这里,照顾你。”广末凉子接到的命令是一时一刻也不得离开小川佑司的身边,她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仍自坚持。
小川佑司抿紧了嘴唇,就在广末凉子以为他终于退让的同时,枪响了。
子弹打在她脚边的地面上,水泥碎屑四溅 ,甚至都崩上了她的脸,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广末凉子本能地尖叫了一声,向后猛退,险些跌倒。
“滚!”小川佑司手上的枪口还冒着袅袅的青烟,说完后,他再次冷冷地转过头去。
广末凉子扯开门,飞快地跑下了楼。
小川佑司没有去关门,而就是任门大敞着,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落到了眼前的机器上。密电码早已经铭刻在心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发报键上飞快地跃动着,他发出他即将再次进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封电报。
“已取道回渝,需接应。网乱而不毁,望速来人重整。”
转瞬间短短的电波没入古城的空气里,同时小川佑司听到了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中野毅。他感觉到自己衣服下的肌肉已经暗暗绷了起来,后颈一阵刺痒。
“中野君,您来了?”等待了片刻后,他才做出刚刚觉察的样子,转过椅子,摘下耳机。
门边的人果然是中野毅,逆着从门外射出的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金丝边的眼镜一丝淡淡反光。
“小川君,你刚才对待凉子,很不绅士。”中野毅一边走进门来一边说道。
“我什么时候工作我自己知道,不需要那个愚蠢的女人多嘴。”小川佑司冷下一张脸。
“凉子是担心你的伤势。”中野毅不着痕迹地瞄了电台一眼,但小川佑司早已经把一切使用过的迹像通通抹除。
“我不能容忍被那些该死的□□人戏弄。”小川佑司手攥成拳,青筋毕现,“城里有不明电台,我知道,你也知道,中野君。我们要把它找出来,不然的话,它就会成为一个毒瘤,致命的。”
电台,当然有电台,但谁能知道,南京城内最后一处秘密电台,就在自己的手里?小川佑司在心里无声地说道。但表面上,他仍然是无比激奋,似乎是受到奇耻大辱一般。
中野毅抚平手里的那纸公文,递给了站在桌边的小川佑司,语意索然:“来不及了,那些,已经不是我的工作了。”
“调令?”小川佑司的目光落在雪白的高档公文纸上,讶然。
他是真的吃了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中野毅竟然会因为连番的行动失利而被调离当年的岗位,转派他处。
“小川君,”中野毅抬起手正了正头上的军帽,“九段坂见。【注:九段坂,就是那个靖|国神厕的所在地,当年日军打招呼时常说’九段坂见’,意思就是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小川佑司目送着中野毅离开,刚才公文上只是匆匆一瞥,中野毅转调的那支部队番号已经被他记在心里。那支部队并不属于常设师团,最近也没有听闻有作战任务,那么中野毅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说另有他意?
难道……小川佑司英秀的眉毛微微皱起,难道说,日军会有新的做战计划,会有大动作?涉及到非常备师团的,绝不会是小规模。
克制住立刻回去发报的冲动,他转了个方向走向自己的房间。他不能违反纪律,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的“沉睡”。
小川佑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被再次唤醒,因为每当他被唤醒,就意味着,局面恶化到几乎无法控制。也许长久的“沉睡”才是最好的情况。但是小川佑司同样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还有恐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几乎都无法记清自己做为一个日军军官生活了多久,从生活习惯一直到最细微的小动作,甚至是思维方式,他都在竭尽全力的向着一个纯粹的日本人在靠拢。除了自己的一颗心以外,他还有什么能证明白他是一个中国人?
一张脸忽然从他的记忆里浮起,额角处贴着沾血的绷带,一张圆脸五官清俊……杨真。小川佑司在心里反复的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自己已经慢慢平静下来。
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中国人,永远不会。
又是渡口,一条由木板搭成的短短栈桥半伸进河水里,桩子上系着一艘船,芦席的船篷上桐油微微有些剥落了,一眼看去,就是那种江南地区常见的普通泊船。有的人家用它来捕鱼,有的人家则刷洗好了,用来载客。往年的太平时节,每到清明花朝,河里来来往往的尽是这种船。
肖轶明站在栈桥上,看着沈廷仔细地在查看船尾的摇橹,晃了晃,发出轻轻的吱呀声。沈廷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笑起来。
“会撑船?”肖轶明问他。
“当然。”沈廷换了一身寻常的短衣服,手臂支在橹把上,整个人颇为放松,“小时候贪玩,经常跟着家里的周叔上船,一去就是一天,省得被师父看着背那一大本的汤头歌决【注:汤头歌决,用七言歌诀总结的中医常用方剂,朗朗上口,用于初学者的入门教材。】”
肖轶明不禁就想像着童年的沈廷摇头晃脑背歌决的样子,尽管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担心,脸上也不由露出笑意.
"艺多不压身。"沈廷开着玩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轶明。放心吧,没事的。”
肖轶明刚露出的笑又敛了回去:“沈廷,你再考虑一下,由我送……”
沈廷打断他:“你还有你的事。”先前肖轶明一直对自己隐瞒共|产|党人的身份,沈廷曾经愤怒过,不过他现在已经明白肖轶明那么做的原因,也就释然,“你保重。”
“你也是。”肖轶明沉默了一会儿,松开沈廷,“你与冯剑飞的通行证已经放在了行李里,如果遇上关卡盘察,小心应对,千万不要冲动。一路上我们会尽可能地安排人员接应照顾。”
“知道。走水路,过了这一段就出了敌占区了,别太担心。”沈廷笑道,“我过封锁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船舱里,冯剑飞靠坐在舱壁上,阳光隔着舱口的竹帘射进来,划成细细的条形光影,落在他脸上。他的脸色明显已经比昨天好了很多,听着舱外两人的谈话声,冯剑飞双目微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帘子一动,舱内乍然明亮,沈廷在舱口往里看了一眼:“睡了?”
“没,醒着呢。”冯剑飞懒懒地答道,“说完了?”
“走啦!”沈廷笑道,落下竹帘,随后橹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船身轻轻摇晃着,泛入中流,顺流而下。
河风扑面,里面夹杂着芦苇与水草的清香,冯剑飞移到舱口边上,挑高帘子,看着沈廷不紧不慢地摇着橹,头上扣着顶斗笠,裤管高卷。
“你笑什么?”沈廷问他。
“你这身打份,倒真像个跑船打渔的。”冯剑飞倚着舱门坐着,笑着说。
“渔夫有什么不好?”沈廷听着橹声咿咿呀呀的响:“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唉乃一声山水绿……”冯剑飞随口接了下句,“诗不错的,柳宗元的。”
“你也知道?”沈廷问。
“怎么,当然是个只会玩枪杀人的?”冯剑飞笑了笑。
“要是哪天把小日本鬼子打跑了,当个渔翁也不错。”沈廷靠在橹把上,漫无边际地想象,“就是一个人,太没意思。”
“你还真想当个渔翁?”
“我要是渔翁,你就是渔婆。”
“…………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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