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

　　海边的风依然咸涩得令人舌根发苦。
　　脱去鞋袜，赤脚走在沙滩上，脚底是沙沙的摩挲声，低微的声音淹没在潮水声中，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我也曾这样走动过，那时，我抬头眺望远方，惊讶地看到人鱼坐在礁石之上。
　　那张面容在银色的月光下苍白憔悴，眼角挂着泪痕，我吃惊地打量，才发现不过是个少年，并不是什么人鱼。只是娇小的身躯蜷坐在礁石上，黑夜中的曲线一如美人鱼的尾巴，蜿蜒动人。
　　我暗笑自己的眼花，对方或许是听到了声音，转头看来，我欲离开，却在不经意间被那颗泪珠所捕获。
　　我曾冷眼旁观女友落泪，哭哭啼啼，嘤嘤咽咽，始终无法打动我的铁石心肠，毅然甩手离去，然而那一日却让我知道，原来泪水真的可以融化坚冰。
　　时隔多年，我竟还记得晶莹的泪珠从少年的脸庞滚落的声音，那落入我心时的震动。
　　多年后，我再次遥望那半淹在海水中的礁石。
　　礁石之上已无少年的身影。
　　我慢慢走过去，当我绕过礁石，却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少年人静静地站立在海边，海水不时上涌舔舐着他光润的脚趾，海风扬起他的头发，那张还稍显稚嫩的面容一如多年前那样，在银色的月光下苍白着。
　　只是，没有了泪痕。
　　我该知道的，他在这里，他一直在这里。
　　少年或许是听到了响动，慢慢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倒影着海水的粼粼波光，似有银屑闪动。
　　我记得，那年他也是这样看着我，只是蒙了泪水的眼睛更加迷茫无助。
　　身体来到他面前，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了半晌，我只是轻轻吐出一句：“你在这里……”
　　少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如深夜里昙花绽放。
　　我们静静地站着，他看着海，而我看着他。
　　多少年不曾再见这张容颜，多少年不曾如此靠近。
　　片刻后，少年转身面对我，却垂下了眼帘，轻声问：“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总是在思念你，却又总是不敢思念你。
　　“为何……不来看我……”少年小声地质问，轻柔的声音令我想起当初他靠在我怀中低声倾述的样子，他于眼眸中泄露出的脆弱和依恋总是令人无可自拔地迷恋。
　　可是我又要如何告诉他，我不敢去看你，怕看到你就会想起当年自己做出了多么愚蠢的决定。
　　“你……”少年迟疑着，慢慢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我的指尖。
　　指尖传来的触感令我想到了水晶，冰冷，易碎。
　　指尖小心翼翼地滑入我的指缝，与我十指交缠。或许是我的沉默给了少年勇气，他抬起头，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我，满怀期待。我曲起手掌，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轻轻一拉，少年倒在了我的怀里。
　　他身上带着海的味道，却不是那咸涩的苦。
　　很多年前我也这样拥抱他，他眼角的泪水令我心碎，鬼使神差地就上前将这个陌生的少年拥入怀抱，轻轻拭去他的泪珠，柔声安慰：“别哭。”
　　没想到，多年后还能这样轻拥。
　　“林……我想你……”
　　少年呢喃，他的话语何尝不是我的心声。
　　我想他，我想他，我疯狂地想他！
　　“林……我想吻你……嗯……”
　　话语已是多余，我只想吻他，深深地，用力地吻。
　　“林，抱我……”
　　多少年前，少年也是这样在我耳边呢喃，猫咪撒娇一般的柔软声音让我的欲望冲破了理智。
　　少年的肌肤像花瓣一样娇嫩，他上辈子就该是玫瑰花妖才对，却不该生于海边，白白被海风吹走了浓香。

　　那时我刚从海边“捡”回少年不久，他自称小南，不知年岁，不知来历，他说他为了和一个男人私奔而和家里决裂，然而来到陌生的城市后却被那个男人抛弃，他不敢回家，也无处可去，便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却没想到遇上我。
　　我猜或许当时他是想轻生了。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人在这个大城市里打拼，刚刚找到稳定工作，每月收入虽说够自己开销，但要养个人却是紧巴巴的。但即使这样，我依然将小南留下了，也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只是为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小南之前的生活大概是养尊处优的，手指白皙水嫩，做不了事，或许是被人伤害了，每日只愿意呆在家里与我相处，而不愿意出外见人，若是独自出门，大概最远的距离也只是到社区的对面超市买菜。
　　我心疼他的境遇和脆弱，也舍不得他的美好，哪怕日子过得辛苦，也从不曾想过要将小南送走。小南乖巧懂事，知道自己无法赚钱糊口，便努力将家里的事情做好，让我每天早起便有热腾腾的稀饭，中午有装饰可爱的便当，晚上回家，那扑鼻而来的饭菜香让我十指大动，更不用说窗几明净、衣物爽洁。这些家务，哪怕是我后来的妻子也不曾做得像他那样好。
　　那时我租的房子不过二十多平方，进门便是玄关连着厨房，整个合起来还不到四平方，地面上是冰冷的裸露的水泥地，那台面简陋得连瓷砖都欠缺，更不用说抽油烟机，一炒菜那油烟味就呛得人治咳嗽。然而那段时间里，我却最喜欢坐在房间里看着小南炒菜，偶尔相视一笑，便是满满的温馨。
　　随着年纪增长，我的职位慢慢上升，收入渐渐多，日子也越来越宽裕，我不用再在地摊上为了给小南买一件T恤而砍价半天，也不用再让小南买菜时斤斤计较那一根葱的几毛钱。我攒钱买了新居，搬进去的那天小南抱着我又蹦又跳，撅着嘴说：“以后我做卫生可就更辛苦了呢！”但一转眼，又贴近我怀里，身体磨蹭着，嘟起红唇软软说，“林，您真厉害，我要给你一点奖励！”
　　我笑，却受不了诱惑咬上红唇。

　　有了好用的厨房，我不再满足于坐着看着，更愿意上前抱住他，轻咬他纤细的脖颈，看他满面潮红便是我用餐前最愉快的开胃小酒，微醺的暖意令人着迷。
　　我该珍惜这样的美好才对，然而转眼我就三十了，始终没个对象，家人和同事也都看不过去了，或许他们也是隐约察觉了什么，有意无意地提到我不能老这么养着小南——又不是自己的孩子，算什么呢。
　　我迟疑了，惶恐了，最终，妥协了。
　　我该结婚了。
　　小南哭着拉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抛弃他，他说会很乖，他会出去赚钱，不会再让我辛苦，他可以在外面找个房子单独住，他不会来打扰我的生活，只要，只要我偶尔去看看他，他不会介意当地下情人的……
　　“可是，别人会介意的。”
　　我让自己硬起心肠。
　　“你也该回家了，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家，也该回家看看了。我会给你一笔钱，不论你家在什么地方，你都可以很顺利地回去的。”
　　我说。
　　小南激烈地摇头，他不愿意回去。
　　我以为他任性。
　　我为他找了一处房子先安顿下来，却也说了从此我不会再来找他。
　　那年夏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沙滩上残留着拥抱过后的温暖，小南蜷缩在我的怀抱里，像猫儿一样。曾几何时我最爱他这样慵懒倦怠的睡颜，看到了就忍不住亲吻逗弄。
　　亲吻过那海草一般浓密柔软的头发，我们就这样安静的相拥，享受最后的余韵。
　　良久，小南在我怀中轻声问：“林……你会来看我吗？”
　　“我……会的……”或许我已经能看开当年的选择，或许这便是我能再次来到这片沙滩的原因。
　　小南撒娇一般地说：“你不可以食言。”
　　“嗯，不会的。”我笑，明天就去看你。
　　时间已经很迟了，我离去，但走不了几步就不由得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站在礁石边的少年。黑暗中，少年那双银亮的眼睛在闪动，他也在看着我，那目光是我熟悉的，若干年前我们的生活还是最甜蜜时，他也是这样趴在阳台上注视着我去上班。
　　当我回到家时天已经是蒙蒙亮了，一夜未睡的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徘徊着当年和小南朝夕相处的一幕幕，他的笑，他的泪，他初见我的迷茫和惶恐，他离去时那最后一眼的绝望。
　　天大亮时，妻子醒了，她起床为了做饭，我也起了，坐在客厅里看着妻子在厨房里的背影，我在等待她的回头，期望再次找到那回眸一笑的温馨。然而直到饭菜上桌，妻子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麻利地将事情做完。
　　我有些失望，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可强求。
　　妻子性情冷静从容，做事有条不稳，和小南不时出点小错的浪漫欢快全然不同。
　　今日我休假，便主动承揽了送女儿上学的任务。
　　女儿开心地说：“今天我也有爸爸送了！”
　　我有些羞愧，我和妻子工作繁忙，上班的时间和路线都和女儿上学不同，平时都是让女儿自己上下学，可怜女儿不过才小学三年级。
　　目送女儿走入学校，我却没有回家，而是往城郊开去，路过一家花店时我下车买了一束玫瑰。
　　清明虽然过去了，然而雨却还未停歇，淅淅沥沥的，我撑着褪了色的粉红花伞，手里拿着火红的花束拾级而上，不经意间回身，山下半个城市收入眼帘，青灰的雾色笼罩在城市上空，遥遥看去，好像是被水淋湿的水墨画。
　　我傻傻地站着，看着。
　　妻子不爱运动，于是我也跟着惫懒，多年不曾爬山，更不曾向下眺望，对于这座城市最鲜明的印象还是那年和小南到郊区的风景区里爬山，那是正是炎夏，站在山顶向下看去，只见那一栋栋高楼大厦在万里晴空下闪闪发光，异常鲜明。
　　从记忆中抽身，我不由得苦笑。
　　山顶是一大片广阔的空地，青黑色的墓碑静立于烟雨之中。多年不曾来过，我却不曾忘记过他的位置。
　　火红的玫瑰在翠绿的草地上格外显眼，我伸手拂去石碑上的雨水，沁凉的，一如昨晚少年的指尖。
　　“小南，我来看你了。”

　　（完）

《二分之一教主》
欢乐向，除了结尾有点潦草，前面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