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周五，晚上八点。

　　游千帆快步穿过肿瘤科的走廊，来到一间单人病房前。

　　他推开门，病房里的三个人同时转头看他。

　　赵兰因一愣，手里的铅笔掉在病床上。

　　游撄宁站起身：“小，小帆，你怎么来了？”

　　游千帆像朵蓄满雷电和暴雨的积雨云一样走进去，在病床尾端站定，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目光注视游撄宁和赵兰因。

　　宋怀凌默默在他身后关上门。

　　“赵女士。”游千帆说，“一个月内入院两次，而且第二次还想瞒着你儿子，你可真是越活越虎了。要不是我自己发现你住院，你是不是打算瞒我瞒到世界末日那天？”

　　“哎呀，没想瞒着你。”赵兰因心虚，但努力绷住表情，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只是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不想让你又白跑一躺。”

　　然而她的队友出卖了她——游撄宁坐在病床旁，始终把侧脸对着自己儿子，不敢转头。

　　于是游千帆找到了突破口。他缓步靠近游撄宁，并在对方变得越来越紧张的表情下，把手放在他肩上。

　　游撄宁呼吸一紧。

　　游千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游撄宁：“我......”

　　赵兰因转头看他。

　　这位年近六旬的无辜老头汗如雨下。

　　游千帆拍拍他：“不为难你，挑能说的说。我妈是昨天入院的是吧？”

　　游撄宁点头。

　　“什么原因？”

　　游撄宁：“呃，低烧，以及脖子有肿块。”

　　游千帆心里一跳，下意识收紧手，捏得游撄宁“嘶”了一声。

　　游千帆望向赵兰因：“肿块在哪？让我看看。”

　　赵兰因仰起脖子，同时把病号服的衣领拉开一点，露出锁骨。

　　她右侧锁骨上方，有一个鹌鹑蛋大小的圆形肿块。

　　游千帆看着那个肿块：“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感到自己声音都变得僵硬。

　　赵兰因：“这周二。“

　　游千帆：”按上去痛吗？“

　　“不痛。”

　　不痛就麻烦了。

　　一按就痛，说明可能是发炎，而不是肿瘤。按了也不痛，有可能是肿瘤。

　　游千帆心慌得厉害，宋怀凌拿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

　　赵兰因：“小帆别担心，妈妈没事。”她捡起掉在被子上的铅笔，低下头，动手画了两下，说，“你看，我还能给学生点评画作呢。”

　　游千帆这才看到她膝盖上放着一幅素描，笔触很稚嫩，上面有些地方被赵兰因圈出来，写了批注。

　　游千帆很疑惑：“哪来的画？”

　　赵兰因：“我那个绘画公众号的粉丝有些会把自己的画寄给我，让我帮他们评改。”

　　她说这话时笑得很开心。

　　游千帆看着她的表情，那些准备好的责问突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低下头捏了下眉心，沉默了一阵，说：“现在做了哪些检查？医生怎么说？”

　　游撄宁答道：“昨天做了血常规，今天早上做了活检和穿刺，明天还会做PET-CT。”

　　活检和穿刺要一星期出结果，但血常规通常两小时内就会有结果。

　　于是游千帆说：“血常规出结果了吗？我想看看。”

　　游撄宁忽然看了眼赵兰因。

　　游千帆把脸一绷：“不要打暗号。报告我一定要看，否则今晚我就住这不走了。”

　　赵兰因叹气：“好吧，小雨，帮我拿下报告。”

　　那个坐在床头柜旁边一直没啃声的女孩应了声“好”。

　　游千帆看向女孩，发现她正是自己之前给赵兰因找的那个剪辑视频的小助理。

　　也就是说，连小助理都早已知道赵兰因住院了，他这个亲儿子却直到现在才得知，而且还是从别人口中无意得知。想到这里，游千帆很心梗。

　　小雨拉开身前的柜子，从里面拿血常规结果。

　　游千帆低头看一遍。

　　报告显示：红细胞、血小板减少，中性粒细胞值降低，淋巴细胞增多。

　　游千帆脑子里“轰轰轰”一阵响，像有一百辆火车同时开过。

　　早期淋巴瘤患者的血细胞分析结果通常没有异常，但随着瘤细胞转移至其它器官，尤其是侵及骨髓后，红细胞、血小板、中性粒细胞、白细胞等血象往往会出现异常。

　　游千帆不敢继续往下想。

　　赵兰因拍着他的手哄他：“没事没事，其它检查结果还没出来，现在连医生都不确定是什么问题，或许真正的结果没那么糟，你先不要胡思乱想。”

　　游千帆的耳朵接收到赵兰因的声音，大脑却无法理解这些话，脑里全是电影快进似地跑着以前自学过的那些淋巴瘤知识。

　　他感到有人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见到宋怀凌在他面前弯下腰，和他对视。

　　宋怀凌：“你还好吗？”

　　游千帆看着他的眼睛，乱麻一样的大脑突然平静下来。

　　赵兰因刚才说的话终于能被他的大脑正确解读出来。没错，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一切都还有转机，而且赵兰因不是第一次出现类似的身体不适，之前几次都平安无事，这次一定也能安然度过。

　　游千帆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看着赵兰因说：“嗯，我不胡思乱想。“

　　赵兰因松了口气，摸摸他的手背：“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你爸和小雨在，你不用担心。”

　　游千帆看着她。

　　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很苍白，连嘴唇也是泛白的。脸上一层薄薄的皮肤包着骨头，两侧脸颊深深往下凹。

　　游千帆突然非常难过，他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有点哽咽地说：“让我多陪你一会儿吧。”

　　赵兰因愣了愣，神色也变得有点动容，握住游千帆的手，笑了笑，说：“好呀。”

　　病房不允许留这么多人，护士来提醒后，宋怀凌和小雨出去了，留下游千帆和游撄宁。

　　宋怀凌在长廊上找位置坐下，那个叫小雨的女孩怯怯地坐在离他不远处。

　　宋怀凌问：“你不回学校吗？”

　　小雨推了下眼镜，低着头说：“我，我最近住在赵老师家。”

　　宋怀凌有点意外：“为什么？”

　　小雨：“我......”她把头埋得更低，声音小到像蚊子哼，“我和室友不太合得来，赵老师就让我住在她家。”

　　宋怀凌点了下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小雨说：“谢谢你。”

　　宋怀凌愣了一下才发应过来对方在她说话，不解地问：“谢我什么？”

　　小雨：“赵老师说，是你把我介绍给她的。所以我，我想谢谢你给我这个工作机会。”

　　她站起身朝宋怀凌鞠了个躬。

　　宋怀凌没料到会有这出，有点愣。

　　小雨已经重新坐回长椅上，头也再次低下，眼睛看自己脚尖，手指用力捏紧，似乎很紧张。

　　宋怀凌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用谢，我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讨好赵老师。”

　　小雨终于抬起头，从厚重的镜片后看他，犹犹豫豫地问：“讨好赵老师？”

　　“嗯，”宋怀凌笑了一下，说，“她儿子是我男朋友，所以我想对未来岳母现殷勤。”

　　小雨睁大眼睛。

　　宋怀凌：“你在赵老师面前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未来女婿这么有心计。”

　　小雨怔了一阵，笑了出来，紧捏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松开，说：“好，我会保密的。”

　　九点，探访时间结束。游千帆在护士再三催促下磨磨蹭蹭地离开病房。

　　看到他出来，宋怀凌和小雨站起身。

　　三人一同往外走。

　　出了医院大楼，游千帆停下脚步，转头看小雨，说：“小雨，我妈还想运营她的公众号，我不忍心反对她，但她现在的身体情况你也看到了，她不可以继续再这样高强度工作。希望你能帮我多看着她一点，多提醒她注意休息。”

　　小雨认真地说：“我会的。”

　　游千帆：“谢谢。”

　　游千帆开车先把小雨送回赵兰因家，然后和宋怀凌返回自己住处。

　　小雨下车后，宋怀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笑了一下。

　　游千帆：“你笑什么？”

　　宋怀凌：“第一次见到比我还社恐的人，和她一对比，我觉得自己都能当交际花了。”

　　游千帆：“她是挺社恐的，我们进病房十多分钟她都没说过一句话。不过我妈说她做事很细致、认真，我妈还挺喜欢她。”

　　宋怀凌收回视线，转头看游千帆：“你妈妈像有一种魔力，那些性格怪异、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一到她身边就会变得自在。”

　　游千帆看着外面的路灯出神，听到这话，说：“这不奇怪，她自己本身就是个怪人——别的父母都是想方设法让孩子多看书，我妈是劝我少看书，总想拉着我到处去玩。但我真的从小就很喜欢看书，弄得我只好每天放学后躲在学校图书馆看一个小时的书，然后才回家找她玩。”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还有我六岁前在我家的小区很出名，因为我在小区里玩的时候，我妈随便我在地上乱爬，甚至允许我躺在地上打滚，她有时还配合我一起玩，她会假装自己是打捆机，而我是田里的稻草，被她推着在地上滚成一团，哈哈。”

　　他笑着笑着，渐渐停下来，街灯照着他的眼睛，照出里面一点微小的水光。

　　宋怀凌轻轻搂住他：“别怕，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我们还有希望。而且你妈妈那么顽强、乐观，无论是什么疾病她都一定能挺过去，我们要对她有信心。”

　　游千帆闭上眼睛，咬着嘴唇，沉默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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