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毒

作者: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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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五】御雪遁形


      过了这个年,沈福就五十七岁了。当年他进沈家当小厮的时候,沈清都的祖父都还在世。那时候的沈家不比现在,不过是江南小城金华的普通富户,有着几百亩水旱良田,七八个使唤人罢了。沈清都的父亲是单传,沈清都则是家中幺子,比他的大哥足足小了十来岁,从小便聪明伶俐之极。有一次机缘巧合,雁荡山大龙湫的一代武学名宿燃灯老人偶然路过沈家庄,看见了,便无论如何非要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沈清都的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武艺,更不会知道江湖上“燃灯老人”这四个字可有多么响亮。只看着幺子幼弟七岁就离了家,再回来时已是个长身玉立、风姿倜傥的少年公子。儿子大了,主意更大,虽面上孝顺守礼,却执意不肯留在家中。父亲和大哥见他也不是谋仕途经济的材料,心性又倔强,终究作罢。幸好那时候家业已蒸蒸日上,倒也不在意多一笔两笔花销,从此便任他浪荡他的江湖,行他的侠仗他的义。

      沈清都十七岁时,老父去世,他回来奔丧,两兄弟对谈了一夜。沈清都径直对大哥说自己只是个江湖人,不愿分什么家产,做什么富家翁,既然一直是大哥打理,便全权交给大哥最好;只希望把祖宅里自小住的那间屋子留下,叫他回去扫墓上坟时有个地方落脚……两兄弟说着说着抱头痛哭,哭过了交割清楚明白,沈二少爷从此更少回家。
      谁料,不过三四年,正当壮年的沈家大哥突发急病过世,身后竟没留下一儿半女。那时便是老管家的沈福忙派人快马去给二少爷报丧,叫他一定回来主持家业——报丧的人好容易找到了二少爷,却只带回一封书信和一个女子;信上说这女子姓白,是新过门的二少夫人。

      自白嫣然来沈家直到如今,已经将将七年了。

      在这个元日的晌午,沈清都穿着一件绛色洒金五福连云锦缎长袍、满脸喜气的走进大厅之时,沈福早听小厮添油加醋说了夫人房里的事。他嘴里虽不迭骂着“猴崽子嚼舌头找打嘴”,心下却比谁都要欢喜。二少爷是他自小抱大的,和亲生儿子一个样;二少奶奶虽来历蹊跷,简直是从天而降,可她入门七年,那份相貌气质就不提了,难得的是手腕能力心性肚量样样拔尖,沈家在她手里竟加倍兴旺起来。
      美中不足只有一点,就是这小夫妻两个,明明是画上也画不出的金童玉女,相处起来却怎么看怎么别扭。面儿上倒也是一副齐眉举案的样子,可七年中守在一起的时候怕连一百天都没有。

      沈福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多嘴唠叨的老家人,和少爷热衷的世界相隔遥远——什么武林后起之秀,什么江湖白道侠首,什么“霁月公子”,什么“声名无双”,他一概理会不得。他只知道,自己虽老,却还没有老糊涂,少夫人绝不是没有气性,只是涵养太好,那份气性难得显露出来,是以七年了,就这么折腾着过去了……像昨夜里那般“鸿门宴”的事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原怕心高气傲的少爷动真怒,犯了打小里就有的九头牛也拉不动的犟性——适才听小厮这么一说,才真真放了心。

      “只怕从此就好了……”
      沈福看着从来都是浅青素白的二少爷,今天这身“富贵满门”的打扮,心里不由乐滋滋的想。

      ***

      沈清都在外浪荡多年,哪里知道账册数目收益几何?他只大赖赖厅正中一坐,别人说什么便听着,边笑边点头,倒也是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倒叫人小觑不得。下面的庄头掌柜哪个不是铜钱眼里钻出来的?各个油滑精乖;见新年拜见的不再是夫人而成了传说中的“老爷”,心下纷纷掂量着怕是要变天,自然更加小心着意,一句冒尖儿的话都不敢说。
      沈清都坐在那里,晕忽忽听着,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幸好各家的赏钱红包是白嫣然早就备下的,自有人端出来一一分发,不在话下。

      饶是如此,等全部的人散尽,也已是一个半时辰过去。沈清都总算脱身,只觉得自己半辈子的耐心都已用磬。他松松垮垮歪着,用手指点点翠绡,吩咐“快给爷拿靠枕”,又点点紫纭,叫她“看看夫人起了没有”。两个丫头只抿着嘴笑,分别答应去了,不一时都转回来,不光靠枕,茶水点心蜜饯连带一小碗热腾腾的燕窝粥都送了上来,还并白嫣然常用的那炉香。
      紫纭躬身回话:“夫人房里一直没响动,想是没起,已着人候着了。”沈清都点头首肯,看着面前一桌子的东西,不禁笑道:“家里就是不同,再周到也没有。”

      “……既然还是家里好,少爷就别走了。”沈福早在等着这个话头,连忙笑眯眯接上。
      “福叔喝粥,”沈清都把那碗粥向他推了推,口中却笑,“我的性子福叔还不知道?哪里停得下来……”
      沈福一听还是这口气,如何使得?当下再不顾身份尊卑,急急劝:“少爷今年也二十八了,怎么还满口顽话?您再这样浪荡下去,连老头子我……我都要替夫人不值了!”

      沈清都剑眉一挑,朗声大笑:“福叔你倒替嫣然说起好话来?当年你写给我的信上是怎么说的?‘此女来历不明,怎能为沈家主妇’,是不是?”
      沈福气得用拐杖在地上一顿,怒道:“少爷!当年是老福头我没长眼犯了糊涂,可如今您断断不能再犯糊涂!”
      沈清都哈哈大笑:“福叔我逗你呢,怎么一把年纪了还是霹雳火爆性子?我自小浪荡惯了,消停不下来的,这七年的确对不起嫣然。不过以后绝不会了,我就是出门,自然也是夫妇两个一同去——您要是爱游山玩水,也跟着去,如何?”

      听了这话,沈福一张怒气横生的老脸顿时眉花眼笑:“唉呦呦,少爷您莫排揎我……我这老骨头也没两年好日子了,只想快点见您生个小少爷……只要沈家有了后代,我就是立刻到下头去见老爷和大少爷,也是心满意足的。”
      沈清都正端了茶碗喝茶,听到“生个小少爷”云云,一口水险些呛住。他随意用袖子擦擦嘴,正色道:“福叔你这话去和夫人商量吧,我是没本事生孩子的。”说着自己倒先撑不住,大笑起来。
      见主子这一笑,一时间满屋子人上上下下捂嘴的捂嘴,捧腹的捧腹,全都乐作一团。

      ——正在这时,一个小丫头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到沈清都跟前双膝一软,“噗通”跪倒,不断磕着头,连声音都打颤:

      “老……老爷,不好了!夫人没了!”

      ***

      沈清都还没说什么,沈福已经暴跳二起,怒喝:“快打嘴!那两个字是大过年里说的么?”
      小丫头不知是急坏了,还是本就有些呆性,竟带着哭音回起嘴来:“夫人就是‘没了’么,我又没混说……”
      她这一争辩,更把老头子给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顺手抄起手边拐杖,作势就打。

      ——“啪”的一声,拐杖击在人身上,小丫头“哇”一声哭出来,嘴里喊:“老爷……”原来竟是沈清都一闪来到近前,抬手臂挡了这一记。
      沈福见眼前一花,自己竟以下犯上打了主人,当下连话都说不清了,只不断重复着“少爷……少爷……”
      沈清都回头冲他一笑,反安慰道:“这有什么?不痛不痒的。”又转身吩咐,“来人把福叔扶过去坐着歇息;”再伸手将小丫头从地上拉起来,自己则踱回座位,嘴里道,“我不爱看人跪,有话站着说——夫人怎么了?”

      小丫头愣了两下,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夫人……”话未出口已瞧见坐在一旁的沈福还在恶狠狠瞪着她,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说“有了”、“没了”的混话,“夫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满宅子都找遍,就是找不到。”

      沈清都转身望向两个大丫头:“方才你们不是说夫人睡着还没起么?”
      紫纭脸色都变了,急忙来到近前回话:“老爷,奴婢哪敢打搅夫人?只贴在门上听了半晌,见里头没有声息,才想是夫人睡着没起。然后便叫这个丫头在门外台阶上候着,待夫人一唤人,立刻来通报。谁知道她……”
      沈清都手一摆,截住她的话尾,冷冷吩咐:“你再带人去各处找,找不到不用回来。”却转脸问那小丫头:“你不用急,细细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丫头名叫小月,正是去年吴媒婆荐进来的。只是她年纪小,做事情木头木脑,幸好还有些力气,最后便分了个洒扫庭院的粗活儿。旧例新年第一天,是一不能动剪刀二不能动扫帚的,她自然无事可做,正在花园里闲逛呢,就被紫纭逮来立在夫人房门口候着。
      紫纭的整颗心全都吊在前厅里,一吩咐完,便忙忙赶过去,小月正蹲在台阶下抠土玩耍,百无聊赖间,却见丁琳娘一身霜也似的白,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向这边来了。

      “……我问她是什么事,琳娘姐姐却不肯说,只问我夫人起了没有,老爷又哪里去了,我自然一一回答她。她便又问我,夫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来,老爷又到底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我说我们做下人的,难不成主子有事情还先通报我们一声不成?自然是夫人想起就起,老爷想回来就回来……”
      她虽有些呆性,口齿倒也便利,渐渐说顺了,便一通跟着一通,绘声绘色,一清二楚。

      “……琳娘姐姐听了,倒呆住一样,我正笑她,却见她‘嘭’的一声,就跪在夫人门前的青石地上,手里举着个盒子,一直举过头顶。我给吓了一大跳,急忙问琳娘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她根本不理睬我,就那样举着,嘴里大声喊:‘夫人,求您见琳娘一面,琳娘有话要说!’”
      “……我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我说琳娘姐姐你疯啦?夫人还没起呢,你这么闹她非受责骂不可,紫纭姐姐才吩咐过呢……可是她眼泪都出来了,转过来求我别拦阻她,说有些话等老爷回来就讲不清了……”

      “……是什么话我回来就讲不清了?”沈清都插口问道,面色不善。
      “哎呀老爷,奴婢我哪知道是什么话啊,只琳娘姐姐这样对我说的。我瞧她哭得伤心,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劝也无从劝啊……我想隔着门板哭了半天,夫人怎么着也该给闹醒了,可房里真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琳娘姐姐又哭了两声,把手里的盒子交给我,叫我帮她捧着,自己磕起头来,嘴里还说:‘夫人,您是琳娘的大恩人,叫琳娘去死琳娘绝不敢活着。只求您见琳娘一面,听琳娘把话说完,琳娘就是即时死了也绝无二话……’”

      粗使丫头小月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了,一双眼睛忽闪闪的,直盯着沈清都。
      沈清都却大急,催促道:“夫人到底怎么样?快说!”
      小月小嘴一撇,竟又要哭起来:“琳娘姐姐说夫人不见她,便是不信她,说着就要寻死。我害怕真的出了人命,哪顾得上责罚不责罚啊,连忙扑在门上喊‘夫人求您给句吩咐吧’……谁知道、谁知道,房门根本就没关牢,我这一扑,门就开了,我整个人都跌进门里去——屋内空空的,哪有夫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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