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毒

作者:柳*******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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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陌路相逢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相遇——让一半的你拼命想要转头抽身,夺路而走;而另一半的你则止不住周身战栗,脑海中瞬间失去理智,往事如潮汐般翻涌上来……你几乎可以忘记一切,你也的确忘记了一切;世界凋陨,亘古成灰,只有他怀中的温暖永恒。

      “姑娘莫怕,在下并非歹人,绝无恶意……”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也曾这样对她说过。
      而当年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陌路相逢……你又何必救我?”

      他被她问得一怔,却终不服气,反斜斜挑起半边眉毛,昂然道:
      “妇孺落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辈义不容辞之事。沈清都从不知道,这也要分一个‘陌路’不‘陌路’。”
      “……公子就这么确定,我并非作奸犯科的歹人,并非不忠不孝的贼子?你就不怕……救错了人?”
      “你当然不是。”他斩钉截铁,笑容越发挥洒飞扬,“我天生有双利眼,绝不会错!”

      ——白嫣然低垂眼帘,指甲掐进掌心里:真可惜,沈清都,你终是看错了我。

      ***

      霁月公子虽言语彬彬有礼,一如往常,其实暗自里早就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满脑子都是要将某个小鬼捉住吊起来打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以至于根本没能注意到,面前这女子身形相貌颇有几分熟稔,更隐隐透着古怪——方才分明地龙翻身,声势慑人,她不可能毫无察觉,为何脸上毫无惶恐之色?这荒山野岭,别无人烟,她又怎么会独个儿出现在此处?

      沈清都询问良久,不见回应,他终究忍不住展眼望过去,试图在对方脸上探询答案:对面那女子的皮相倒是生得出乎意料的好,只可惜听到他的话,见到他的人,神情先是震惊,再是迷茫,紧接着震惊与迷茫全都褪尽,徒剩下清晰可辨的倦怠,唯有倦怠。
      ——她迅速别过脸去,仿佛多望他一瞥,都觉得心烦。

      沈二公子受惯了各色胭脂红粉的青眼,无论是千金闺秀还是江湖侠女,谁见了他不是巧笑倩兮、着意奉承?何曾如此尴尬过?依他往日的傲性,怕是转身就要走了,但此时此刻实在莫可奈何,只有强自按捺着再次追问道:“姑娘……那少年乃是舍侄,不慎在山中走失,在下循迹找来,敢问是否……”
      沈清都忽然停下了话语,如十年前那般挑起半边眉毛,他终于想起了什么,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姑娘……似乎……面善?”
      但见对方双肩微颤,急退半步,好一副良家碧玉遇见登徒子的戒备架势。她的脸依旧侧着,不肯转回来,只冷冰冰砸下几个字:“陌路相逢,还望公子……自重。”

      ——我已将上一世赔给了你……今生陌路,何必相逢?

      如果说之前是冷眼,那此刻毫不疑问就是硬钉子,即使脸皮厚如城墙,也难免要觉得刺痛了,更何况沈二少本就面薄如纸。他怔了半晌,他本该觉得恼怒,觉得委屈,可恼怒与委屈这两种情感,这几个月间他实在已经尝够了,到头来,竟只剩下……一笑而已。
      可笑自己半生骄傲,自命潇洒,到头来先是被一个女人的小伎俩玩弄于股掌;紧接着又着了个半大小鬼的道,好一番灰头土脸;如今,就连路遇的乡女都将他看成个厌物了……狼狈至此,落拓至此,除了痛笑自己夜郎自大,愚不可及外,还能怎么样?

      笑起来的刹那,沈清都清清楚楚察觉到了自己骨髓深处,那股莫大的倦怠感——如同悬浮于地平线上的浓云,他知道它在那里,却一直以为遥不可及,可是如今竟真的起风了,狂风骤舞,城池欲摧,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阻挡它漫卷上来,直至吞噬整个世界——因发妻可疑的失踪和更可疑的背叛而倦怠;因长久的徒劳无功的追索而倦怠;因失望而倦怠;因愤怒而倦怠;因遭遇到的这一连串令人哭笑不得的变故而倦怠……
      此时此刻,他只想任性地将这一切远远丢开,一股脑交给旁人收拾残局;他多么想什么都不顾,就像之前十年间那样,只管游戏人间,只管去做那些自己真正喜欢的、真正开心的事:比如赌酒比剑,比如纵马踏花,比如快意恩仇……沈清都忽然发现,之前,在白嫣然不告而别之前,那时的自己可有多么幸福啊,可也有多么任性!因为有她在,有她默默站在他背后,有她持之以恒坚不可摧,始终在替他背负那些他懒得做不耐烦做以及根本做不到的琐事,那些义务与责任。所以霁月公子才能够一直那么潇洒那么自在——那么一路狂奔,却从来都不肯顾及身后默默望着自己的那个人。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为白嫣然的离去而恼火了,即使真的是个骗局,即使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戏,他也已不再愤怒不再生气。
      也许自己错了,沈清都想——有生以来他真的第一次这么想——说不定自己一直都错了……

      ***

      白嫣然听到笑声,终究还是迟疑着转过头来,随即便愣住了,再也无法移开目光。面前的人儿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分明还是那样可恨的熟悉,但眉宇间,那份憔悴和疲惫,却陌生的令人动魄惊心。
      原来……他也早已不是十年前的他了——这个念头忽然自她的脑海中生出,原来光阴同样碾过了他和她,原来谁也没有站在原处。

      她愣愣看着他颓然微笑,然后向她一抱拳,如同十年前那般,礼貌周到无懈可击。
      “是在下孟浪,姑娘勿怪……就此别过。”话语甫落,身子已飞身纵起,但听得树丛间唰啦啦的响,你若不注意还会错以为那是山风吹过林梢——就这样倏忽消失了,就像之前他骤然出现一样。
      ——在她漫长的冰凉的枯燥的永无尽头的旅程之中,他骤然出现,又倏忽消失……不过就是这样。

      沈清都走了。莫名的,竟将白嫣然原本仿佛出笼小鸟般雀跃的心也带走了。她独立原地,倒也并不觉得悲伤,只是心里空荡荡的。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凝结,渐渐沉淀成某种细小的、坚硬的、冰冷的颗粒;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她已活过了许多许多时光,这种感觉依然从未经历。
      白嫣然也说不清自己后来究竟是如何离开山间的,她原以为一旦自由,这天下之大,自然哪里都能去得,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挡。可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像是看不见的脐带,一端连在她身上,另一端则牢牢连着之前的十载光阴——是的,她的确了结了夙日恩情,但经过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的发酵,那原本单纯的恩情早就萌发出无数细小的根须,剪不断,理还乱……
      ——到头来双脚终究不听使唤,走着走着竟又向着宛平的方向折了回去。然后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天黑了。

      白嫣然站在宛平城日暮的长街之上,身边是匆匆归去的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她的衣裙因在山野中穿行而勾破了边角、遍布尘土,更兼着发丝散乱神情迷茫,引来路人侧目旁观。
      这条街边也开有沈家的米行,白嫣然路过的时候,米行的老掌柜正站在门外,指挥年轻的帮工们装上隔板,关门打烊。她不由驻足观看,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看着一个年纪极小的小学徒拿一把比他个头儿还要高的扫帚,努力将灰尘杂物扫作一堆……白嫣然认得那掌柜,她甚至还认得那个扛扫帚的小孩子,年节时他曾去庄里给她磕过头,可是如今,他们都已不再认得她了——那善心的老板见有人灰头土脸憔悴不堪,站在不远处只顾呆望,终是生出恻隐之心。他对那小学徒低声吩咐几句,孩子丢下扫帚跑进米行去,出来时手中已捏着一只硬馒头直塞入白嫣然手中。
      “拿去吧!”他对她说,一副大人样儿,“记得替我们的主家奶奶多念几声佛。”

      ……念佛?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吗?

      是的,死了,没有错。白嫣然已经死了,旧的那个自己的确已经死去……她捏着那只硬馒头转身离开,在冷风里走着、一直走着,不辨南北东西。结束这十载孽缘,重新拥有新的人生,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求仁得仁,难道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中那细小、坚硬、冰冷的颗粒竟越来越重越来越多,几乎要填满她的心了呢?
      ——旧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白嫣然。萧郎陌路,一切都已结束。走吧!勇敢地、毅然决然地离开这里吧!你难道不想去看塞北大漠的沙海,不想去看江东小巷的花开么?你有那么多愿望那么多希冀,你现在有整座向你敞开怀抱的美妙江山啊!

      我想——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回答,斩钉截铁!
      ——这的确是我的梦想,我的愿望,我甘之如饴。只不过……只不过让我再看一眼吧,再看一眼宛平城,再看一眼熟悉的人和物,再看一眼沈家庄……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不是我凭着这双手从无变有;那里是我以凡人的身份、遵从凡人的方式获得的所有东西中最最宝贵的一样,那里一度曾是……我的家啊……
      ——我要和它告别。请让我……和这一切告别……

      白嫣然转过街角,踏上通往城东的石子小道。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长夜将尽,几乎以为自己已在城中盘桓了一整个晚上。此刻分明是戌末亥初,可东方天空却如同黎明般黄亮火红,远方遥遥传来尖利地哭喊声……
      有人手拎木桶,从她身边匆忙跑过;视线的尽头,整座富丽堂皇的沈家庄,正在烈焰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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