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枝栖

　　老人便再度开腔说道：

　　为首的一名壮汉带领着众人再顿拜首，“辰州不过进入靖难时代，可终有灾消难纾的一天。公子术力通天，小人们还仰仗着公子除兽，也盼着公子带领着大家复兴辰州，恢复家园如初。”
　　话说的看似寻常不过，确实话里有话。那人字字掷地成金，警醒他公子莲生身负重责。

　　他责备得好，是该站出来了。是谁陷辰州和百姓于万劫不复的，说到底，还不是他公子莲生。

　　沉默半晌，公子莲生开口道：“因何故迁徙？”

　　“前方十里之邑，是小人落脚之所。前日从西方窜来一异兽，名唤龙蛭，有九尾，凶恶异常，吃人无数。可惜小人术力有限，斗不过它，只好带着妻小邻里奔别处而去。而这一路过来，四方皆是兽，无一处安宁。前方五里之镇，亦有一异兽，名曰狰。是以小人们流离十里，却无栖身之所。”

　　他听言只觉满腔悲凉，昔日千里繁华的辰州竟落得如此境地。他简直枉为公子莲生。

　　“好汉如何称呼？”

　　“小人曾是公子棠生的家臣，随公子棠生姓杨，名葎。愿公子莲生出手，替小人们做主，我等再无需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正说着，路上迎面又来一伙难民，脚下蹒跚。个个尘土满面，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惨状难绘。被前番流民告知是公子莲生，便即纳头下拜。自道来自五里之外的小镇，因异兽狰作怪，为保命，只得流离失所。

　　这沿路跪了一地百姓，各个都三叩九拜，高呼“请求公子莲生灭兽相救”。

　　“我去吧！”小仆洛蓟主动请缨。他自知公子莲生心系那缕除秽魄，无心旁骛。“麟女大人的除秽魄飘往那个方向了，公子可去追那缕魄，待我灭了两兽，自去寻公子。”可方才说话之间，那缕魄已经飘进路旁的林子里了。

　　公子莲生一抬手，制止了小仆。“我自有计策。”

　　杨葎听洛蓟说起麟女大人的魂魄，心生疑惑。“方才小人也看见一缕蓝色魂魄，灵力惊人，不曾想便是麟女大人之魄，敢问公子，何故要追随那麟女之魄？”

　　公子莲生沉默不语。洛蓟并不回答，只命道：“只为护麟女之魂魄平安无恙。麟女之魂魄为青色，赋有强大灵力，喜歌声却极为怕冷。若遇严寒，则灵力消退。若有见麟女大人魂魄，可来相告。”

　　半晌，公子莲生终于开口：“我想要复活麟女霍蒹葭。”他胯|下之马倏忽立起前蹄，引颈长嘶。公子莲生勒紧口衔，轻抚青骢，山中有灵鹤被惊起，轻啸而过。

　　此语一出，众人惊愕。

　　可到底能不能复活麟女霍蒹葭，还得看天意命数，希望公子竹生能探回好消息。公子莲生则不再语言复活麟女之事，反而转头问杨葎：“若狰与龙蛭两兽相斗，胜败如何？”

　　“两兽异灵相当，只怕会两败俱伤。”

　　“即如此，只需三五人作诱饵，引两兽相斗即可。尔等局外旁观。”

　　“公子英明，此招甚妙。”

　　“你可曾习过武，有多少修为。”

　　“小人习过几年武，能结护身结，不过术力有限，不到半个时辰便自消弭。”

　　“半个时辰足够了。你可带三人前去五里之镇，疏散那里遗留百姓，亲做诱饵，引诱那狰前去龙蛭驻地，让两异兽争食。”

　　……

　　鹤忘山东南麓，一人僧人素衣，头戴深青色斗笠，一手握着一支苍梧棒，背后背着一药篓，腰上别着五六个大小不等的药葫芦，刚采了不少药，从林中走出来，走至一户人家，敲着柴扉问道：“老乡好，借贵宝地研个药可否？”

　　一老者睁大眼睛一看，哟，这不是辰州医宗公子竹生又是谁？穿着僧人素衣，腰上别着葫芦，周身散发着一股药味，这时节还要研药的，定是公子竹生不假了。

　　“快请进，快请进！”

　　公子竹生研捣了约三个时辰，天色向晚，他向老者告辞，走出柴扉，诧异地发现柴扉外围了许多百姓，少说也有两百人。

　　大家瞧见公子竹生，纷纷跪下，齐声道：“求公子竹生赐药！”

　　公子竹生不言，半晌才问道：“可是要净灵散？”

　　“正是！”为首的一壮汉道：“愿公子竹生赐些净灵散或者教我们自己研制净灵散！”

　　“哼！”公子竹生冷言道：“常言道，得鱼而忘筌。如今你们未得鱼，自然还记挂着我。可是我要是给了你们净灵散，我就是第二个麟女大人了吧？”

　　听公子竹生提及麟女大人，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只低了低头。

　　“有谁没有去过落止坡？”

　　妇人和孩子抬起了头，略微数一数，大半的百姓都低垂着头！

　　“哼！”公子竹生轻蔑一笑道；“还敢跟我提净灵散！当年若不是你们在落止坡逼死了麟女大人，现在辰州怎会落魄到如此地步。若麟女大人不死，何须净灵散！”

　　唯有一妇人，壮着胆子道：“听说竹生公子在邻邑舍了他们许多净灵散，还舍了他们研制净灵散的方……”这妇人瞧公子竹生愠怒的脸，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公子竹生泠然道：“世人皆言是公子莲生杀死了麟女大人，可是我却要说是你们逼死了麟女大人！是我辰州百姓杀死了麟女大人！”

　　说完，公子竹生不再搭理这些人，穿过跪地的百姓，扬长而去！

　　众人悻悻然，正要无劳而返，却听见屋内老者道：“快来看，净灵散！公子竹生不仅留了净灵散，还留了研制净灵散的方子！”

　　众人喜笑颜开，原来，公子竹生训诫是真，高义也是真，他早就留下了净灵散，救一方百姓！

　　当天酉时，收到了杨葎的鸣镝信报。得知那两只恶兽被除，公子莲生心下稍安。

　　公子莲生与洛蓟主仆二人在林间寻了两日，不见那缕魂魄踪迹。第三日，不知走到那个村镇，眼之所见一片凋敝之景，田间荒芜，作物不生。公子莲生看到杂草横生的田畦旁有一间茅草屋，屋外坐着一老者，便上前打听。

　　他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敢问前辈，这几日可见一缕蓝色魂魄飘至于此？”

　　老者听音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老朽看不见啦。”顿了一顿，“来者何人？”

　　“小生洛轻尘。”

　　老者似是脚下不稳，颤声问：“洛轻尘？可是公子莲生洛轻尘？”

　　“正是在下。”

　　“好好好好。”老者一叠声好。“你终于出山了！”正要下拜，被洛蓟一把扶住。

　　公子莲生轻声道：“在下惭愧，有负辰州百姓。”

　　老者摇着头，“非也非也。要说相负，却是辰州百姓有愧于麟女大人……”

　　洛蓟实不愿有人再提及麟女惹公子莲生伤心，便岔道：“前辈，此山田地荒芜，已无食物可以果腹，何故仍固守此地？”

　　“还有何处可去？”那长者的声音忽而高了几分，“公子兰生与公子棠生相继死于非命，神树也毁。上古神兽麒麟被杀，而后这恶兽四起，我辰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还能去何处？老朽大半截身子已埋入黄土，可没曾想，守着辰州盛世长安七十余载，眼看就要入土却遭此变故，却要看着这满目疮痍的辰州入土……”

　　这控诉里无尽哀怨，老者说着说着涕泗横流。洛蓟赶忙扶他坐下，安抚老者情绪。此刻，有谁能不动容呢，公子莲生亦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老者待情绪平复，又接着说：“这山上也是有兽的。此消彼起，所以才凋敝成如今模样。半月之前还有恶兽闹得人心惶惶，幸得公子竹生灭了那兽。”

　　“公子竹生来过此间？”

　　“正是。”

　　“我与公子竹生失去联络已半年之久。”半年之前，公子竹生青鸟传书一封，叫他收集麟女亡魄，又道已查出了聚魂盏些许眉目。公子莲生大喜，将回函交于青鸟送达，未料此后却与公子竹生失了联系。公子莲生急切地问：“前辈可知公子竹生的去处？”

　　“半月之前公子竹生确在此山，现如今在何处老朽便不知了。”

　　正说着，“爷爷——”一声稚嫩的叫唤从老者身后传来。

　　“跑哪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附近没有果子可以摘了，去了隔壁镇子讨了些米和油。”

　　“断不能去，有恶兽！”

　　“那狰与龙蛭让公子莲生巧施计谋除掉了。那二镇百姓正四下传颂公子莲生的智勇。”

　　“公子莲生在此，快来下拜！”老先生命令道。

　　那稚童见面前这弱冠公子英气逼人，气度不凡，便猜是公子莲生无疑。恭恭敬敬跪下，放下手中的篮子和背上背着的弓箭，朝着他行了个大礼，又拜了青衣小仆。

　　公子莲生问道：“且问你，在这山间可见过一缕蓝色的灵魄？”

　　“有见过蓝色的一团火焰，小子私以为是鬼火，原来是灵魄，已往那边飞去了。”

　　公子莲生见那孩童不过垂髫之龄，却甚为伶俐，孺子有教，又感激他提供麟女亡魄线索，便示意洛蓟拿了两吊钱，要赠予祖孙二人。“荒年难捱，且收下度日。”

　　可小子不接，又是一鞠，“小子不要，公子若是想谢我，可否赠我那个？”

　　那小子手一指，洛蓟一瞧，发现是袖中露头的玉坠。他那柄春秋扇上垂着一个青白的新月玉坠。

　　这新月玉坠大有来历，大约是昌平时代275年，岁恙山的玉坑中偶得一玉石，采玉人剖开，发现通体青白色，莹光耀人，于当地的碧玉大不同，深以为宝，立刻献给了繁缕君。

　　彼时繁缕君已不执事，每日邀约故人手谈垂钓，不亦乐乎，辖内诸事都交于嫡长子洛轻尘，也就是公子莲生打理。

　　公子莲生得此宝，便命匠人用青白玉雕琢了一枚兰花玉冠并一支玉簪，赠给了公子兰生作为生辰贺礼，那块玉石还有剩下的碎料八九块，其中一块碎料稍大，匠人用之磨了一块新月玉佩，约有拇指粗细，公子莲生将此赠给了贴身仆人洛蓟。

　　洛蓟本没有自己顺手的兵器。公子兰生殁后，公子莲生接过了公子兰生的上邪剑，把自己常用的春秋扇给了洛蓟。洛蓟得扇后，便又央婢子豆蔻给结了个樱花络子，一并坠在春秋扇下。

　　这玉石珍贵得很，又是公子赠的，原是舍不得，但此刻百姓日子艰难。洛蓟心想，那孩子怕是识货，想要卖个好价钱糊口，便横下心做主送了他。

　　那稚童又是大礼道谢。

　　二人因急着寻那一缕魄，便匆匆告辞。

　　因有那幼童指引，第二日重又寻回那缕除秽魄。他二人一路追魄，一路灭兽，一路风餐露宿，又打听着麟女其他魂魄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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