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梦

作者:大大大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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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境之中



      李清对自己的过去,起初是充满怀念的:“我娘亲早逝,自小和爹爹相依为命,展鹏飞正好住在隔壁,他家全靠她娘亲撑着,两边一来二去,总是串门,就熟了。”

      伴随着她的语声,简恒看到了那些美好的画面。

      两个孩子常坐在门边,啃馊了的窝头,没有玩具,就用石头刻格子跳着玩,谁赢了,就能往对方脸上抹泥巴,就算最后互相涂成大黑脸也笑个不停。

      两人再长大些后,展鹏飞去了学堂念书,李清却去不得,所以分离的时候格外难熬,她总会在他家门口,等他回来,教她读书习文。

      这样一同长大,两人的感情渐渐从玩伴变为男女之情。

      展鹏飞在第一次离乡赴考前,就用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跟她表明心意。

      李清捧着他写的情诗,两颊通红,羞得就要遁入地里。

      隔日一早,她前去送行。

      通达县距离京城,路途尚远,展鹏飞徒步前去,起码要把半年多。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虽然有几分惆怅,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

      等他回来,她就是他的妻,等他回来,一切就会变得更好。

      可就是展鹏飞这一去,久久没有音信,还扯出接下来种种事端。

      他走后一月多,李清的父亲忽然身患恶疾,卧床不起,服药医治不见好转,眼看着就熬不下去。

      家中本就没多少积蓄,这下更成了有破洞的衣物般,只管漏风,却打不上补丁。

      李清一下清减许多,碰上王大福时,正好是她最心灰意冷的时候。

      那时她苦苦恳求药铺老板赊账,却被一口拒绝,迷茫地走在路上时,还被人推搡一下,一个没稳住,她摔倒在一个菜摊上,裙摆溅到几滴绿油油的菜汁。

      “哎呦,我的菜。”身后有人大叫起来。

      李清回过头,认出这是隔壁街的王永福。

      王永福样貌平平,因为生来跛脚,走路歪斜,是以年过二十五都还未娶妻。平日里,他就靠祖传的小块地,耕种卖菜维生,虽不富裕,倒也够养家糊口。

      “对不起王大哥,是我不小心。”李清坐坏了菜,慌忙道歉,“这样吧,您说个数,过一阵我还您。”

      王永福挑出烂菜叶,摆了摆手:“算了,谈钱伤和气,我听说你爹病着,不用赔了。”

      李清十分感激,连着鞠躬。

      正欲告辞时,王永福却问起她家中的近况:“看你这样,你爹病得很重?”

      李清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恐怕……就这几天了。”

      她拭去眼泪,匆匆道别:“王大哥,对不住了,我还得回去照顾我爹。”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成想当晚,王永福找上门来,还递给她一个荷包:“这些钱,是我这些年攒的,正好给你爹治病。”

      两人最多算个眼熟,突然蒙受这么大恩情,李清惊讶不已。

      “你叫我声大哥,我便叫你清妹了。”王永福见她犹豫,牵着她的手不放,“我肚里没什么墨水,但也知道人命关天的道理,你就收下吧。”

      “我那时还以为他是一片好意,才来雪中送炭。”李清说到这里,满是惆怅,“没想到这才是灾难的开始。”

      没过几日,她爹还是去了。

      王永福格外热心,一直陪同,惹得街坊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都怪异起来,甚至还传出闲言碎语,不仅说他们在葬礼上眉来眼去,还说展鹏飞尚未金榜题名,倒先多了顶绿帽子。

      李清没法堵住悠悠众口,只好尽量和王永福保持距离,用“清者自清”安慰自己。

      转折发生在半个月后。

      那日她正处置家中杂物,家门忽而被敲得震天响。

      开门后,就见王永福整张脸,扭成一团:“清妹,求你嫁我为妻,救救我爹吧。”

      李清一脸愕然间,王永福已经扯着她的衣袖下跪:“他重病不起,大夫说了,只有冲喜才有的救啊。”

      听到这里,李清万般同情,但她已心有所属:“王大哥,我守孝之期未过,而且我二人未合八字,万一相冲,只怕加重王伯伯病情。”

      “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就不用管这些了。”王永福极力说服,”巷子口的李三哥你知道吗?刚丧妻十来天,就把新相好接进门了。”

      到底是欠了人情,李清不想太伤和气,面露难色。

      王永福苦苦哀求:“清妹,你要是不信,就先去看看我爹吧,真的只剩一口气了。”

      李清跟他一起去了王家,刚一入门,就见到了王永福的娘亲陈氏。

      陈氏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应该是哭了多次,但眼见儿子带了姑娘回来,她立刻迎了上去:“清儿,难为你这么好肯过来,我们家傻儿子三句话都不离你,今儿个一看,模样长得真俊。”

      她说着说着,眼圈又是一红:“老头子这病怪得很,不知能不能看到你进门。”

      李清安慰她几句后,进了里屋,见着了从未打过照面的王大发。
      天气并不冷,王大发身上却盖了好几床被子,他脸上的皱纹比刀刻还深,看见王永福带人回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来。

      李清不由想起自己过世的爹爹,两眼发酸。

      “爹,我带您未来的儿媳妇来了。”王永福拉着李清一道坐在床前。

      “那感情好……”王大发才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就见了血,但看见李清后,他深感宽慰:“罢了,这都是命,看到你有着落了,我死了就算了。”

      “爹,您别这么说。”王永福哀嚎着。

      李清当着重病缠身的老人,不好推拒,只好顺着应了几句。

      王大发精神不济,很快又陷入昏睡,王永福就送了李清回去,再度表明心迹:“清妹,我自知配不上你,但你放心,你嫁进门来,我一定好好对你。”

      恩与情让李清进退不得,最终还是心软答应。

      可惜此生和展鹏飞无缘,她只能将要说的话,都写进离别信里。

      没过多久,王永福就找人合了两人的八字,把人娶进了门。

      “他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李清回忆起新婚之夜,非但没有半分甜蜜,反倒快咬碎了牙。

      那一晚的热闹和喜气过去后,屋内只剩下她和王永福两人,终于到了坦诚相见的时候。

      王永福格外兴奋,放下豪言:“今天就要你尝尝乐子。”

      但事情却不像他预料般那么顺利。

      他那和拇指齐宽,不超过十指长度的物事,始终像一团软泥,毫无反应。

      王永福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怎么回事,个不争气的小孙子。”

      李清曾经在妇人们的私语中,听过这些事,怕他是太过紧张,才不能行事,宽慰道:“相公,你别着急。”

      等着她的,却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头晕眼花,耳边嗡嗡作响,再反应过来时,脖子都被掐住。

      王永福已然破口大骂:“你个贱人,还敢笑我。”

      “我没有。”李清艰难地发出声响。

      “还敢狡辩。”王永福又呼了几个巴掌过来,“你就是笑了,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李清脾气上来,不肯服软:“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还敢狡辩。”王永福捂住她的嘴,拳头像雨点般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呜咽都堵在唇腔里。

      就这么折腾了一宿,天快亮时,王永福总算安分下来。

      打肿脸还得充胖子,他割破手指,在白帕上滴下血迹,再交给喜滋滋前来查看的陈氏。

      陈氏好生欢喜,直念叨着:“太好了,我们老王家要有后了。”

      李清浑身疼痛,但还得被王永福强拉着起身:“昨晚的事,你要敢说出去,老子打死你,听见没有?”

      直到她咬着牙点头,王永福这才作罢。

      她心下茫然若失,麻木地换了衣裳,只觉得以后的日子会苦上加苦。

      事实让她预感成真。

      王永福自新婚后,从街边书贩那儿,要了几本图册,日日变着法尝试,可他那玩意儿,却和他打人的力道相反,始终软趴趴的。

      最后还要怪到李清头上:“都是你这个柴火棍,看了就让人倒胃口。”

      他房事受挫,越发变本加厉,到别处找补,成婚后不久,就结交了流里流气的朋友,整天泡在酒坛子里。

      耕作、摆摊、伺候公婆,处理家事的重担,一下全落到李清头上。

      每次劳碌过后,只有泡在浴桶里,洗去疲累时,她才能放松几分,但后来,连这点放松,都被剥夺。

      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偷看她。

      原以为,是自己过得太苦,开始疑神疑鬼,直到无意中听到陈氏和王大发的争执。

      “我知道你嫌弃我这老婆子,但你扒灰不仅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王家的列祖列宗。”

      “你个长舌妇,一天天到晚想什么呢,就爱叨叨叨的。”

      “你敢说对儿媳妇没心思?”

      “都成了我王家的人了,我看几眼怎么了?”

      王大发不容于世俗的肮脏余年,听得李清脊背发凉。

      饶是现在,李清说起那些阉攒事,都泛着恶心:“他们一家当初联合起来演戏,就是要骗我进门。”

      本来在王家吃苦受罪,她还有些宽慰,起码靠冲喜救了条人命,但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探病时,王大发呕出的血痕,不过是嚼碎了花瓣罢了。

      “至于我那婆婆,更是两面三刀的好手。”李清一点点扯开骗局,“在外面总说有这么好的媳妇,是他们占了便宜,不在意子嗣,在家中又是另外一幅嘴脸。”

      抓到王大发的不堪行径后,陈氏对她越发看不顺眼,挑刺的程度,已是到了病态。

      成亲几月后,李清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陈氏就怀疑是她阴气太重,每隔几天,就要问问李清月事的情况。

      如果来了月事,就把李清按在地上,用掸被子的藤拍,狠狠抽打她的背,一边打,一边嘴里不住念叨着:“赶邪气,驱邪气,大胖小子速速来。”

      李清任她打骂,并不还嘴,毕竟说出事实,只会多挨顿打。

      遇到那条黑狗,恰好是她人生处于最低谷的时候。

      那日生意冷清,起初没卖出多少菜,这样回去又要挨骂,还得被怀疑是偷藏私房钱,她只好又走了两个街角,换了处地,倒是正赶上学堂散学。

      孩子们大多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家,唯有几个人落在后头,正追着一条瘦弱的小黑狗跑,一边追,一边还用地上的碎石砸它。

      小黑狗躲着躲着,卯足力气窜上树梢。

      那几个孩子够不着,一个个垂头丧气。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小孩反应过来:“完了,我们刚才碰过那狗的蹄子。”

      另一人接口道:“快吐唾沫,踩到脚底抹开,一会儿路人经过,就把晦气带走了。”

      几人接连往地上吐口水,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家。

      天色渐渐暗了,李清多卖了些银钱,准备收摊,一旁却传来“咚”一身闷响。

      原来,是那条小黑狗从树上掉下来,身上还留着血。

      她走进一看,这才明白,为什么几个孩子要和这小东西过不去。

      这黑狗腿上长了白毛,是最忌讳的“戴孝抬棺材”,一碰不仅破财,还要闹出人命。

      但眼见那狗瘦骨嶙峋,小小一团,呜咽叫着,她还是不忍心丢下它,就替那黑狗理了伤口,还从身上拿出没吃完的馒头,揉碎了往它嘴里塞。

      黑狗身上伤痕累累,李清无形间总觉得是在映射自己:“你有伤,我也有伤,我知道很疼,但你得忍着,忍忍就过去了。”

      这黑狗虽不会说话,却用爪子挠了挠她。

      李清笑了开来:“放心吧,等你好些了,我就拿剪子把你脚上的白毛除了,以后啊,就没人嫌弃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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