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轨迹

　　18.
　　“哈？”伏见猿比古说。

　　“啊……既然小水野都这么要求了。”草薙出云说。

　　“毕竟HOMRA没有虐待伤员的习惯嘛。”十束多多良说。

　　“那就交给你了猿比古！今天就不给你留门了！”八田美咲说。

　　“——哈？”伏见猿比古说。

　　夜晚十一点半，雨丝下得密集，初秋的寒漫过大街小巷，留下HOMRA酒吧的孤灯一盏。是该安睡的时刻，可今夜留宿的酒吧住客人数委实超常，纵然大部队早就四散离去，大厅中还是忙乱——绷带，消毒水，堆成一地的沾血纱布，趴在沙发上的半残人士，还有临时充当起外科医生的不良职高班主任。伏见明智地避开另外两个活物组成的混乱中心，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厅一角敲打终端，酒吧灯光昏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有隐隐的谈话声传来。

　　“手，能稍微抬起来一下吗？”关爱青少年的好老师问。

　　“这样？”

　　“到能把绷带绕过去的程度就可以了，光靠纱布还是不稳，睡觉的时候翻个身怎么办？”

　　“嗯……我睡觉动作比较小吧，以前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没出过问题。”

　　“以前？”似乎是想叹气，又生生咽回去，“水野小姐是一直和草薙君他们在一起吗？”

　　“叫水野就可以了，大家都这么叫。”她不在意地纠正，才答，“也不算一直，我是收钱办事的类型，不过草薙先生是相当优质的合作对象。”

　　几秒的沉默，大抵是在因为预想之上的棘手，“……好辛苦呢，”最后这么说，“不会怕吗？”

　　“怕？”

　　“就像这样，受伤之类的。”

　　没有回答。雨丝敲打着窗台，与布料的摩擦声混在一起，填充了片刻安静，伏见把额头抵在窗户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表面留下模糊的白雾，沉沉地压过上面的倒影，视觉与听觉一并失去该有的功效，连时间都似乎在此刻悬浮，直到她用轻笑打破了沉寂。

　　“我有点明白草薙先生的意思了，穗波老师是个好人。”

　　这算避而不答的手段中较为高明的一种，

　　伏见心不在焉地想，从终端上移开视线。那厢果不其然已经处理完毕，身残志坚的那位反穿了件长款衬衫，扣子扣到脖后的位置，下摆还在腰部打了个结，背部被打圈的绷带一直裹到腰部，整体形象比起前两天被草薙出云直接扔在二楼的破败模样精细了几倍，而一切的缔造者，栉名穗波正在茶几上放下一杯水，和几枚用纸巾包裹的白色药片，

　　“退烧药，”栉名穗波说，眉目间留有忧色，见他望过来便嘱咐一句，“不愿意去医院也没办法，但既然是外伤，万一后半夜发起烧来，还是麻烦伏见君照看一下了。”

　　口吻温和，处事周全，手法细致，与HOMRA南辕北辙的作风，偏还不能忽视，不难想象为何草薙和周防唯独对她感到棘手，伏见轻轻地咋舌：“……知道了。”

　　但如此冷淡的回复并没能阻拦对话的继续，“啊，还有止痛的药我也找出来了，就在——”

　　“——左数第二个柜子第三层。”

　　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收起终端，原地站起，视线隔着镜片对上还想说些什么的高中教师：“省省吧，那边那个又不是楼上的小鬼，我是不知道草薙哥和尊哥给您留下了什么印象，但这里所有人处理这事都算家常便饭了。”

　　连敬语都讲得浑身带刺，他面无表情地和怔在原地的栉名穗波擦肩而过，走到吧台边打开草薙留下的床具，埋头在地上铺开。

　　“没事的话就上去，”他头也不回地道，“都几点了，我要睡了。”

　　无人出声，徒有冰冷的空气在四周沉浮，几秒之后，有脚步声缓慢地响起，迟疑地挪动着，消失在了楼梯口。

　　“还真是不留情面。”有人评价道。

　　伏见拧着眉从眼角瞥过去，方才还精神奕奕地奉承高中老师的人像顷刻之间撕了画皮，神色恹恹地缩在了沙发一角，裹了张聊胜于无的毯子，栉名穗波打的绷带结实而完备，她的脊背被绑得僵直像一块石膏板，只有下半身还能勉强活动。

　　“还有精力关注别人，”他调转矛头，换个人抒发自己的恶劣心情，不动声色地威胁，“你一个人待这里也没问题吧。”

　　闻言，水野笑了一声：“倒也不是不行。”

　　她答，在沙发上翻动一截，从敞开的毯子里露出半张缺乏血色的脸，“出逃三年，往日里比这难捱的时候不是没有，能治好的伤从来不值得畏惧，”灯光从头顶坠落，在她脸上落下虚浮的光影，唯有水墨般的眉眼定定朝他看来，“但有一种伤痕不同，出现了就无法泯灭，人的记忆比自己想象得好用太多，得知了不该得知的信息，恐怕要花费一生忘却。”

　　夜已过半，呼啸的狂风挟着冷雨自门前经过，撞出泠泠作响，她的语调却只比骤雨更寒，落在耳中都有肃杀之意，伏见下意识直起身，隔着茶几与她对视，带着凉意的沉默刺痛皮肤，空气中的潮湿浓郁得像层层漫溢的水压，有使人溺亡的重量，也许真正没顶后会有什么发生，伏见暗自揣测，发觉自己竟然有所期待，但，不幸或者万幸，水涨潮起，在平衡崩坏前的某一个瞬间，她忽然地笑了。

　　“别紧张，”

　　水野道，气氛随之一松，她的目光在他右手轻轻一点，那处已不自觉地开始磨蹭袖口的刀柄，伏见“啧”了一声甩手放开，才听她悠悠地继续：“我只是好奇，你既然听到了凑家双胞胎的发言，为什么没把内容告诉其他人？”

　　什么内容。伏见竟一时没能想起，眼前笑靥如花的脸像层牢固的画皮，精雕细琢的同时也无聊透顶，还不如几秒前生动有趣，与话题毫不相干的思绪在脑中奔腾，却不影响他似是而非地接话：“我没有兴趣。”

　　这回她真的有些惊讶：“哪怕要和杀人凶手同处一室？……你胆子真大。”

　　啊，是说这件事。

　　终于找回思路，他将指尖触到的刀柄推回袖子深处，比预想中要无聊得多的答案，提不起劲，声音也跟着低落回去，“有什么可怕吗。”他反问，目光略过谈话对象，抬腿朝门口的电灯开关处走，墙上的挂钟已经即将指向十二点，着实不是个聊天的好时机。

　　“如果是实力方面，你这个状态连楼上那个高中教师可能都打不过，如果是精神方面，”锁门，放下帘布，他伸手按在开关上。

　　“——我见过的人渣够多了，你还排不上。”

　　声音落地，灯光收敛，黑暗转瞬便填补了整个空间，他站在原地让双眼适应一阵，直到店内的摆设重新浮现出轮廓才转身，沙发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尊无知无觉的塑雕。

　　伏见对此视而不见，从她身边再次走过，直达铺好的床铺。这事推测起来不过两种可能，无心或者有意，前者是危险度高的权外者常见的权能爆发，后者则相比之下显得意味深长，但考虑到她的职业性质倒也无可厚非，当年能从七釜户单枪匹马离开大抵靠得也不是和平会谈，杀人二字在法理上重若千钧，实操起来却只需要一刹。异能奔涌过身体后似乎连精神都跟着异常，虽然没有亲自越过那条线，但无数次点燃火焰时都有释放的快意流过血管，也许是氏族的特性，他想起自家的王于行动前挂在嘴边的发言。

　　烧掉就好。周防尊说，烧掉。

　　掀开被子，眼镜放到一边，伏见钻进床铺，闭上眼。是深夜的十二点，今日与彼日的交界处，有跨越的意味，理应要将某些话题结束在过去，可窗外雨声缠绵，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水汽连接起了时间，只有呼吸可闻的暗处，皮质的沙发传来人声。

　　她突兀地，慢条斯理地讲。

　　“十六年前，我出生在东京都立青泽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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