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轨迹

　　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

　　你是云、是海、是忘却，

　　你也是曾经失去的每一个自己。

　　0.

　　有的未成年离家出走，有的未成年被赶出家门。

　　还有的未成年，打记事以来也没有家庭的概念，便镇日游走于社会边缘，活得像抹淡薄而隐秘的影子。

　　伏见猿比古遇到那抹影子是在十五岁的夏末，东京被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淋得湿透，街头巷尾遍布粼粼的水光，一扫沉闷的暑意，他踏着积水跟在草薙身后去见接头人，水汽从脚底的路面蒸腾上来，在镜片上落成薄薄的雾，有种引人昏昏欲睡的倦意。

　　那是他加入地下社会里如雷贯耳的HOMRA的第三个月，历经了大大小小数十场生死边缘的腥风血雨，逐渐开始习惯这与日常街景仅有一线之隔的世界，王与氏族，异能和异能者，诸如此类的曾经趋之若鹜的名词也变得一日三餐般波澜不惊。不能说失望，更多的是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事实证明赤之王的火焰或许可以焚烧出坑杀七十万人的惨剧，却也燃不尽东京夏季铺天盖地的雨。

　　他摘下眼镜用袖口擦拭镜片，举手的动作却被无处不在的水汽拖拽得沉重而懈怠，约定的碰头地点是商业街的一处十字路口，有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水马龙的街景，他靠在附近店家的墙壁上，百无聊赖地透过模糊不清的视野去看，周遭的景象顿时虚化成混沌的色块。

　　“来了。”

　　草薙的声音就是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响起，带着一些捉摸不定的笑意。伏见懒得去分析，只是顺着他的话戴上眼镜，重新清晰起来的世界里纷纷扬扬的雨滴自天而降，城市的空气被洗涤得干净，夏日的光线将周身的一切照得清晰，道路两旁是聚集的伞面，在忙着将自己庇护在一方安隅的人群中，他抬眼，瞳孔捕捉到一抹炫目的水光。

　　这形容有些言过其实，数秒后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人，确切地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有灵巧的身手和飘洒的长发，轻装简行地穿行在细密的雨丝中。雨具对她而言似乎是不必要的，缠绕的水汽拖不垮脚步，四溅的雨滴也沾不湿衣摆，千分之一秒里他看清她在空中飞扬的发丝，分明有雨丝浸润，却丝毫不带潮气。

　　权外者，脑中回荡着这三个字，氏族之外拥有异能的人，简单明了的名词解释，却在水色和日射线的交错下变得苍白而乏味，缺乏力度。如同被神明祝福一般，他看见她被水珠环绕却不染分毫，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越过重重雨幕，四周飞溅的水珠映衬着日光，像在恭迎一场盛大的降临。

　　“呀。”

　　降临者在他们面前停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眉前一扬，行一个轻佻的礼。

　　“初次见面，好久不见，我是水野。”

　　1.
　　水野的名字在地下社会代表着一种上天入地的魄力，若干年来在很多人的口口相传中复述着属于她的传奇，比如当着青之氏族的面砸烂了半个七釜户并活蹦乱跳地逃之夭夭，或者在当面打了黄金氏族的脸后还四肢健全地生活在东京，但比起这些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迹，本人的自我介绍却格外朴实无华，她自称是在现代社会复辟的赏金猎人，言谈间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懒散语调，像吸血鬼从长眠中苏醒。

　　这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她和HOMRA的关系。草薙后来同伏见闲聊时提及，水野和赤之氏族相遇在一场冬雪之后，出门采购的草薙在酒吧的后巷发现了蜷缩着的女孩，遍体鳞伤已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惨状，最为可怖的是从胸口到腹部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染红了四周的白雪，着实难以想象被发现时她还活着。但也许正是因为这强悍的恢复力，纵使赤之氏族没有人擅长治疗，病患本人又不愿意被送去医院，那个深埋于雪地的女孩却最终还是勉勉强强捡回一条命。

　　“说起来我也并没有什么姓名，”

　　能开口是被捡到的第二天，她轻描淡写地自我介绍，“研究所的人总是‘操纵水流的那个’，‘和水有关的那个’地叫，最后简称成‘水的（mizuno）那个’，作为名字也太长了点，干脆就叫我‘水野（mizuno）’吧，反正也听习惯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都是赤之氏族所知唯一关于她过去的信息，但很难因此说她待人冷淡或不好亲近，事实上水野是个过分活跃的借住者，在等待冬天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会在赤之氏族倾巢而出的时候帮忙看守大本营，也在酒吧满座时充当临时的看板娘，偶尔帮草薙进货，时常和十束玩笑，对每个往来的成员和客人亲切有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像一滴水融入海洋，单薄的影子天生有随时随地融入任何场景的特殊能力，以至于过往种种都是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异常，就这样，等到冬去春来，酒吧门口的枝桠上抽出第一发绿叶的那天，她留下一张名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晨光里。

　　“算是报恩吧，拨这个电话的话，有什么要求她基本都会答应。”

　　草薙在故事的结尾将名片递给伏见，收回的手点燃一支烟，视线透过墨镜看淡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但人情还是要省着用，我觉得你能掌握好这个度。”

　　他将伏见当作自己的接班人培养，一切自然讲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苦了伏见为了处理事件后续被压着连轴转了一星期，此刻还得精疲力尽地蹲在电脑前听二把手讲历史故事，一堆杂七杂八毫无重点的情报左耳进右耳出，最后留在脑子里的信息，也不过是“名叫水野的权外者欠HOMRA人情”。

　　就这么一点浅薄的印象，让他在半夜目睹这人悄无声息地从酒吧二楼溜下来时及时克制住了手里的飞刀，只有来不及收回的赤红火焰燃烧在刀刃上，在黑漆漆的酒吧大堂里点燃一簇光亮。

　　不请自来的入侵者从吧台后探出脑袋，轻轻地眨着眼睛。

　　“你是……啊，上次见过的，伏见？”

　　认出人后她拿着从冰箱中摸出的可乐站起身，姿态放松地靠在吧台前，仿佛她出现在这里天经地义：“我听说你是不住酒吧的，今天加班？”

　　“你从什么立场问这问题？”伏见却不会被人迁走话题，“擅闯他人氏族领地的人才比较可疑。”

　　如此针锋相对的语气换了旁人大约要皱皱眉，她却只是懒洋洋地倚着吧台，眉目间是风轻云淡地笑：“和草薙先生说得一样是个谨慎派，嘛，放心，我有许可。”

　　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她放下手里的杯子，从裤裙的口袋里摸出个什么，隔着半个大厅抛来。伏见抬起空闲的手接下，借着火焰的光仔细打量，入目是把黄铜制的钥匙，造型与酒吧大门的那把略微神似，却是完全不同的齿痕，通体金黄的表面上还有些许黑色的焦痕，仿若被火舌舔舐过，伏见绞尽脑汁试图猜出这到底对应的哪把锁，半晌灵光一闪，等等，她刚从二楼下来，于是迅速翻到背面，果不其然在把手处找到细微的刻痕，六个字母整整齐齐，Mikoto。

　　名是大众名，但对于赤之氏族来说，这三个发音永远只意味着一个人。

　　酒吧二楼的常住客，赤之王，周防尊。

　　这天底下大约还没人敢从赤王手底下抢他的房门钥匙，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有人能完成这一壮举，那么在这种壮士面前他戒备与否都并无差异。伏见猿比古不做无用之功，此刻便登时收了架势，将钥匙原样抛回，小巧的物件在光影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刀刃上的赤红火苗消失，方才还有些暖光的大厅重回寂静。

　　“好暗诶。”吧台处的人轻声叹气。

　　伏见不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拉过手边的笔记本电脑，轻车熟路地连上线缆，打算接着完成工作，屏幕打开，清冷的蓝白光线倒影在镜片上。

　　从头到尾将另一个人忽视得彻底，但对方似乎不是被忽视了就会放弃的类型，狭小的酒吧却阻挡不了声波的传递，很快她又开口：“就那样点燃着不好吗？”

　　可以想像如果一直不答，她还有千百种方法提出话题，伏见不耐烦地咋舌：“维持是很累的啊，火焰又不是电灯。”

　　“被拿来和电灯比也太可怜了。”她评价，“明明漂亮得多，你的火焰。”

　　此处似乎有一个用错了数量级的代词，无论用“HOMRA”或者“赤之氏族”甚至“你们”都听起来合理得多。伏见敲击在键盘上的手指有一瞬间停顿，又很快接着打下去，带起一片按键音，好在她似乎已经把废话说完，将手里的饮料一饮而尽，空荡的易拉罐扔进废纸篓，发出细碎的轻响，她踏上楼梯的台阶，身影彻底消失前才撂下最后一句。

　　“对视力不好哦。”

　　是一些多管闲事的烂好心，伏见答得头也不抬。

　　“关你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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