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之微光

　　周子峰与对方递交了合同，场下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闪光灯随之铺天盖地而来。
　　“让我们预祝北座市华瑞集团与蓝宇集团的合作圆满成功！”
　　司仪的声音响起，服务生端来香摈，众人举杯，互致贺词。
　　当晚的主角非周子峰莫属。他身着浅灰色中山装，红光满面，戴一副金边眼镜。一手挚酒杯，一手杵着拐杖与周围人职业性地攀谈，同时还会在某个再也恰当不过的时刻回应媒体记者的镜头。这个人，举首投足之间流露着智慧者的精明和绅士的风度，精于世道、游刃有余，在生意场上是个成功的商人和熟练的操手。
　　前来光临此次盛宴的客人们热火朝天地相互吹捧，话题自然离不了华瑞集团最近的大手笔——出资盖了一所环境绝佳、设备齐全的福利院；响应政策，体恤底层工作者，拿出工程费用的百分之几给农民工修建电影院，改善生活环境等等等等。以周子峰的话来讲，用不了几年，整个北座，甚至整个沿海，当人们议论到华瑞集团的时候，想到的必然是一个慈善亲民的大企业，再提到他周子峰，那将会是北座少不了的一壁江山。
　　油头粉面之间，一人无法不让人对他感兴趣，即使是在权贵和奢侈品的包围下仍旧与众不同。三十出头的成功人士，身材修长，比众人高出一个头，身着一袭银白色的古奇西装和粉色衬衫，五官生地俊秀，言谈举止文雅得体。
　　几分钟前，就是他和周子峰交换了关于兴建全市乃至全国最顶级休闲娱乐会所的合同。自父亲高启孙去世后，这位年轻的继承人便归国接手了以酒店业为主的家族商业帝国。他本人是大洋彼岸某常春藤大学的MBA，国外打拼多年，回国也是近两年的事，但说到生意却是得心应手，运筹帷幄，一时间风生水起，此次“府馆”投资自在情理之中。媒体称之为“后起之秀”，更有八卦新闻将其排上钻石王老五之首，称其不仅家产万贯，更有出众的外表和才智。一段时间，外界传得纷纷扬扬，说这势必将导致一场名门和富贾之间的选婿之争，甚至还有报纸煞有介事地将此大肆讨论一翻。但娱乐归娱乐，没多久也就淡了下去。
　　一个电话把他引到会场的角落。这里，是俯瞰整座城市的最佳坐标。
　　黑夜的笼罩下，一股暗流在城市的阴影里涌动。他甚至能嗅出各种欲望的味道，描绘出各色人等贪念的形状。夜越是深，这股暗流越是沸腾。
　　眼前的酒杯，几乎能装进整座城。倘若这杯酒能浇灭蠢蠢欲动的罪恶那人生也就太简单了，原罪里没有金钱的诱惑是著书者的狭隘，若原罪等于金钱，更容易让人想明白人类的本质。
　　酒水被送进冰凉的胃里，他把目光投向金色大厅神采奕奕的合作者，笑容在觥筹交错间令人格外印象深刻。

　　高杰尽力回想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却一无所获。做了这么些年的警察得罪的人不少，现在要他说，他还真不敢确定就是华瑞干的。
　　身体状况恢复地不错，这让他很欣慰，一定是谁在保佑着他，让他逃过了这一劫。看着床头柜上的保温盒，心情突然变得异样起来。
　　昏死过去的某一天，睁开眼曾看见母亲红肿的双目。每当想起这双眼睛，模糊之中，记忆常把他牵进断断续续的回想。无休止的争吵，父亲的斥责，少年的冲动，像电影片段一般闪现在脑海。如今近十年过去，当再次听见母亲艰难的抽泣声，他的内心仍旧无法平静。那时候，父母所担心的也就是今天这一幕，怕他承受不了强加给自己的重负，怕他因为现实与理想的差距而痛苦……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从未因离开那个家而后悔过，因为在着个世界上，总会有人肯定他所做的一切，他不求伟大，却求真实，最真实的不外乎为了忠爱的事业献出热血和忠诚。有一天母亲会知道，虽然他辜负了她和父亲的期望，但也决不会让他们失望。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他以为会是许帅或者别的同事，结果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马歌。心情挺好的样子，说阳光不错，一起出去晒太阳。
　　很多没有离开住院部大楼了，清晨的阳光正好，有微风拂过，夜里断断续续下过一场雨，于是空气里掺和着泥土释放的清香。
　　高杰坐着轮椅，由马歌推着绕花园转了一圈。
　　树阴下，光斑重叠。高杰半仰着头，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和这个世界亲密接触了。他在想，是不是每个重生的人都感觉世界特别美好，都有一种想要重新好好生活的愿望。
　　高杰有着古铜色的健康肤色，轮廓分明，神情里带着些散漫和冷漠，有种让人敬而远之的距离感，从他的眼里便可获知——他很少认真地去看一个人。
　　头上的绷带刚拆，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
　　“你为什么不再追究那个司机了呢？我可是记下了他的车牌号的。”
　　高杰笑，“是我撞他，不是他撞我。”
　　“那如果他不跑掉，你应该很快到医院的。”
　　“我不是还活着吗。如果我死了，你再把车牌号给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缠他一辈子。”
　　马歌忍不住笑了。
　　“其实他也没那么坏，他昨天来过医院了。”
　　“真的？”
　　“真的，他来道歉了。”
　　高杰想了想，很认真地对马歌说了句谢谢。
　　“那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报答我吧。”
　　高杰还是很认真想这马歌的话，他正要回答便被笑声打断了，她说跟他开玩笑的。
　　“其实吧，我觉得这都是缘分。说明我们很有缘，所以不用谢。”
　　他看着身边的人，有种不知名的东西在内心腾升，冰凉的伤口之上顿时有了丝丝暖意。
　　如果不是她，现在的自己会身居何处？是她给了他机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接受命运的赐予。
　　“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高杰这么说不免让马歌觉得他大有充老大照着小弟的架势，于是一听就狡猾地笑了，“那你的意思就说我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你了？”
　　高杰没多想，很干脆得说是。
　　“那是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找你就什么时候找你，什么事你都可以帮我做？”
　　马歌调皮地眨眨眼。
　　高杰听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劲，脸居然有点发烫。马歌笑嘻嘻补充：“意思就是朋友了嘛。”
　　这才把他从窘态中解救出来。
　　再次侧过头看她，阳光正好挥洒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反射出令人动容的光，他甚至看清了那些类似精灵一样细小的雀斑，她的笑容也定格在了初来乍到的夏天里。
　　一本书中曾提到过某种经验，里面那个名词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某个时候的某个场景会根植在人的内心，这种场景带来的感受无法向别人描述，但却会在一些时候重新回来令你重温独一无二的瞬间，而此时在他眼前呈现的，正是这样一副画面。
　　直到多年后再次想起她，最为深刻的仍是这一幕——2006年雨过晴空之下，永不老去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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