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的非正常夏天

　　淮人走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冉冉一个人了，她把淮人刚才送来的包狠狠甩到地上，让衣服散落了一地，她又快步走过去站在衣服上用力的踩，狠狠地踩，把所有愤怒，焦虑，悲哀都发泄在这一地的衣服上。

　　末了，她踩得累了，便又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她在跟谁生气，她又在生什么气，冉冉坐在地上笑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可是她却想笑。

　　她和淮人认识了十六年，她还记得小时候淮人冒着被妈妈骂的危险给自己从家里那裤子换的事，还记得她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出学校时淮人的笑容，还记得第一次来那个时淮人偷偷摸摸给她在桌下传卫生巾。被妈妈打完之后是淮人拉着她替她哭，所有人都不理她时是淮人牵起了她的手。冉冉以为淮人是不同的，可是最后事实证明，她的确是和别人不同，她比其他人都狠。

　　冉冉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怎么还会以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心呢，怎么还会以为会有感情是亘古不变的呢？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她变了，淮人也变了，她们的友情也变了。
　　不过也是，生命本来就是无常的，用这般无常的生命去追寻所谓永恒的感情本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冉冉站起了身，收起了满地的衣服。

　　你看，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气伤心愤怒又如何？你还不是要把这一地的衣服捡起来，还不是要把房间整理干净，对了，你肚子也饿了。看，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你没有不能吃不能喝，你也没有活不下去，你甚至没有哭，这就是十六年的感情，不过如此。

　　只是她还是觉得有一点悲哀，不过那又如何，总有一天她会连这悲哀也忘记的。

　　冉冉自嘲的笑了笑，她伤心过了，生气过了，发泄过了，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应该做什么？她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背上就像是有很多座山压着，让她连路都走不动了。

　　这个时候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响起了音乐声，把冉冉吓了一跳，再仔细一听原来是那首陈奕迅的《人来人往》。

　　冉冉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原来是躺在地上的手机在响，是她原来的手机。

　　她走过去捡起来一看，来电显示上写的是刘医生。

　　刘医生？

　　冉冉不记得这个人，估计是在那六个月里认识的人吧。

　　想了想，冉冉还是按了接听键。

　　“纪芦苇小姐吗？”

　　冉冉现在确定是那六个月里认识的人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我是芦苇。”

　　“是这样的，自从你上次来看薛云娜之后她的状况好了很多，也很愿意配合我们的治疗。现在已经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了。”刘医生说话的语气很兴奋，可是这声音打在冉冉的耳膜上就瞬间凉了下来。

　　“这关我什么事？”冉冉冷冷的回答道。

　　不过刘医生就像没有听出来冉冉语气里的不快一样，他依旧兴奋的说道：“没有你的帮忙我的治疗肯定不会进展地这么顺利的，所以当然与你有关啊。”

　　“你还有别的事情吗？”冉冉继续冷淡的回答，她实在不想和别人讨论什么薛云娜。

　　“哦，我希望你能常常过来，我想这样子对于薛云娜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帮助。”
　　帮助，要她去帮助那个女人吗？
　　很抱歉，她做不到。

　　“我为什么要帮她，我凭什么要帮她。”冉冉不留情面地反问道。
　　刘医生被冉冉驳的说不出话来，只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冉冉听他这般尴尬不知所措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过分了一点。他只是个医生，只是做他分内的事，她凭什么把自己的不快发泄到他身上。

　　冉冉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方才心情不好，这件事我知道了。”

　　“没关系，没关系。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刘医生也并不在意，什么奇怪的病人他没见过，又怎么会跟一个发点小脾气的女孩子计较呢。见电话那边软了语气。刘医生又试探着问道：

　　“那你回来吗？”

　　冉冉想了想，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我会去。”

　　她当然会去，她为什么不去？现在她和薛云娜已经站在和原来完全相反的位置上了，她长大了，

　　她却老了病了。她不在需要依赖她生存，她却需要她的帮助来康复，既然这样，她怎么能不去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过得一点也不好。

　　冉冉去了七医院，其实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话，她想她会觉得这里不错，至少很清静，环境也不错，在这个嘈杂的都市里这样的地方已经不容易找了。

　　走到院子里，冉冉见到很奇怪的几个人，只见一个男人张开双臂在院子里跑着，嘴里还学着飞机的声音，而且还学得惟妙惟肖，就像他真的是飞机一样。更奇怪的是，他的身下还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猫着腰沉默地跟着它一起跑，相当奇怪，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他们是飞机和导弹吗？
　　冉冉有些嘲笑自己的想法，难道到了精神病医院连她的想法也便奇怪了吗？

　　刘医生早就在门口等她了，一见到冉冉过来就迎了过去。冉冉自然也是很热情地跟刘医生打招呼，她希望刘医生以为她真的是来帮助薛云娜治疗的。

　　到了病房门口冉冉便对医生说：“我自己进去吧，我想她应该愿意对自己的女儿说说心里话。”

　　刘医生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递给她一个录音笔道：“把这个带进去吧。”

　　冉冉收过收录机，冲着医生笑了笑，然后一边推门进去一边偷偷把录音笔关上了。

　　关上门，她便见到坐在床上一脸喜悦地看着她的薛云娜。

　　“冉冉，你来看我了！”

　　薛云娜一脸热切地看着冉冉，可是这样的的神色只会让冉冉觉得更加厌恶。冉冉神色冷然地走过去坐下却并没有说话，因为她要忍到一个最适合的时候再说话，如今她们俩的角色换了过来，所以冉冉现在可以悠然自得地观察眼前这个女人，并且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时候再狠戳她一刀。

　　薛云娜也敏感地察觉到冉冉今天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她心里也就没有方才那般痛快，而是生出了一些担心，她以为冉冉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冉冉最不顺心的事情就是她坐在她面前，她还在这个世界上。

　　“冉冉，你怎么了，不开心吗？”薛云娜关切地问道。
　　听到薛云娜这么问冉冉冷笑了一声。

　　又开始假情假意了啊，这个女人真是会演戏，做了她十年的女儿，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见冉冉不说话薛云娜更加着急了，她很想对她好一点，很想多和她说说话，很想多关心一下她，薛云娜知道自己已经对不起她太多所以很想弥补，她也知道自己除了冉冉就什么都没有了，当她失去了一切之后她才想起来，她最宝贵的是冉冉。

　　薛云娜抓住了冉冉的手柔声说道：“不要烦心好吗？没什么过不去的。”

　　冉冉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愤怒地瞪了薛云娜一眼，她全身都战栗着，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会怕薛云娜，冉冉以为她肯定不怕她了，以为现在自己可以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折磨她了，可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还是在恐惧。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只要薛云娜一碰到她，她就忍不住颤抖，忍不住全身戒备起来。

　　薛云娜的手还尴尬地停在刚才的位置，冉冉注意到她的手也在微微轻颤着，不过那不是恐惧的颤动，是悲凉无奈的颤动。

　　冉冉心里忽然有一点不忍了，可也只是一点而已。她还清楚地记得这双手对她做过什么。

　　冉冉拿起旁边的梨低头削了起来，就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薛云娜收回了手，勉强的笑了笑，但是薛云娜并没有灰心，她又装作若若无其事的问道：“对了，你今年要毕业了吧，学校忙吗？”

　　听到薛云娜的话冉冉手上的动作一滞，竟然划伤了她的手。

　　“冉冉你的手破了！给我看看。”薛云娜作势要看冉冉的伤口，但是冉冉退了退身子没让她碰到自己，然后她拿起一张纸巾随意的擦了擦，见伤口不大也没管，，继续低头削梨子，梨子上有她的血她也不擦擦，就像浑然未觉一样。

　　“你怎么不管你的伤口啊，去洗洗然后贴个创口贴吧。”

　　见到薛云娜神色慌乱地看着自己，冉冉终于是抬起了头，她静静地和她对视了几秒，然后终于是开了口。

　　冉冉的语气淡淡的，就像和普通朋友闲话家常一样，她低下头一边削梨子一边不疾不徐地柔声说道：“以前我留那么多血，妈妈您都不慌不忙，怎么现在这么点小伤口您就急成这样了？”然后她抬起头又一次看着薛云娜，目光凌厉却语气柔顺地说道：“我的命又贱又粗，没有那么容易出事，所以，你，不用担心。”

　　薛云娜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说什么，可以最后又颓然的闭上了。

　　她知道冉冉指的是什么事情，她原来以为冉冉已经原谅她了，现在想来她还是没有放下。
　　是
　　啊，就连她都不能原谅自己，从前为了萧衍她一直纵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她，虽然她总是尽量对冉冉好一点，无微不至一点，可是她还是没有保护过她。冉冉恨她是应该的，是她的纵容让她伤痕累累，让她或在恐惧和阴影里。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才想要改善她们之间的关系，才想到要她原谅，的确很无耻。

　　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脸一下子就苍白了，嘴唇微微抖动着，可是冉冉发现见到她这个样子自己并没有很开心，她一点愉悦感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让她忽然感到很愤怒，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手里的梨子已经削好了，冉冉把她递给薛云娜说道：“吃吧。”

　　见到冉冉给自己削梨子薛云娜一下子开心起来，眼睛有些湿润，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可是冉冉接下来的话却让薛云娜的心立刻就结了冰。

　　“上面还有我的刚刚流的血，你应该很喜欢的，我记得你原来最喜欢折磨我了，现在能吃我的血你应该很快活吧，是吗，妈妈？”

　　薛云娜的手停在半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她看着冉冉，悲哀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接着啊。”冉冉晃了晃手里的梨子道。

　　薛云娜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接过了冉冉手里的梨子，她觉得这小小的梨子像是有千斤重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抬不起头。

　　“吃啊。”冉冉盯着薛云娜道。

　　薛云娜闭上了眼，怕眼里的水会流淌出来，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把梨子递到了嘴边，她知道冉冉要羞辱她，要让她难受，如果自己这样做冉冉能开心一点，她也愿意。
　　薛云娜什么时候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模样？

　　冉冉仔细一看，发现她的两鬓竟然有些发白了，她这才注意到，薛云娜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五十岁的女人。

　　原来的她看起来很美很优雅，四十岁不到却看起来像是年轻少妇一样，可是现在却真的像是一个老人一样，见到她闭着眼极力控制住感情的样子，冉冉忽然有些迷茫了。

　　冉冉看到薛云娜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她眼前的水雾已经退散了，可是她的睫毛还是湿湿的，无力地向下垂着，而她眼里的悲哀更加浓了，脸色也苍白得不像是活人。冉冉告诉自己这又是她在演戏，在骗人，在博取同情，她盯着薛云娜的手，看着那个沾着血的梨子缓缓靠近了薛云娜的嘴。

　　一滴泪滴在了白色的果肉上，是薛云娜在流泪，她麻木地摇着手里的水果，连自己哭了都没有发觉。

　　啪的一声，梨子被打落在了地上。

　　“你哭什么，你又在演戏，你以为我还相信你那些话吗，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可怜兮兮的表情了吗？你明明很恨我，为什么还要吃，为什么还要做出一副受了屈辱的样子，你又安得什么心？我告诉你薛云娜，我不会原谅你，你怎么做我都恨你！”

　　冉冉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些话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打落薛云娜手里的梨子，她只是觉得心里很不痛快，觉得有很多胸口被堵住了，她难以呼吸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薛云娜甘心这样被自己讽刺侮辱，而且她见到薛云娜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快乐，一点满足感都没有，她比刚才还要愤怒，她怒瞪着自己的母亲，甚至希望她也能和自己一样愤怒，能指着自己骂，这样子自己怎么对她，都不会觉得不安。

　　可是薛云娜并没有愤怒，她只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冉冉，半响才低下了头，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应该无耻的要你原谅我。虽然那些事不是我做的，可是我也没有保护你，我只想着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地位声望，所以我只能瞒着所有人。我不能让人知道我有个私生女，不能让人知道你受到了虐待，也不能让人知道我心里住的那个魔鬼。所以即便是我心里的另一个人伤害了你，我还是对不起你，我比她更可恨，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冉冉，”薛云娜抬起头一脸悲哀的说道：“我不希望你恨我，恨一个人太辛苦了，有我一个人恨自己就够了，你应该快乐一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你的母亲，我希望你幸福。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是有你，我希望我唯一的女儿能够快乐。”

　　“你现在才意识到我是你的女儿，才想到要我快乐，是不是太晚了一点？”冉冉站在一边面无表情木然地说道。

　　“是，”薛云娜苦笑了一声道：“我原来想抓住的东西太多，到后来才发现我什么都抓不住，才知道不会变只有你是我的女儿这一件事，我不会失去的只有我的女儿，冉冉，妈妈是明白的太晚了。”

　　薛云娜看着冉冉，眼里是强烈的渴望与期待，就好像冉冉是江边的稻草，她是要溺死的人，只有抓住了冉冉才有机会上岸一样。

　　冉冉不去看薛云娜，她缓缓地摇着头说道：“你错了，薛云娜，你早就失去你的女儿了，你什么都没有了。”冉冉用尽力气说完了这些话，然后转身便往门外走。

　　“冉冉！”薛云娜叫住了冉冉，低声的，近乎乞求地问道：“冉冉，你还会偶尔来看看我吗？”

　　冉冉转过身摇摇头，然后挤出一个笑容来，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因为萧衍不希望我来见你。哦，对了，忘记告诉你，我和他在一起了。”冉冉以为薛云娜会很吃惊或者很愤怒，可是她却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于是冉冉继续说道：“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你最爱的男人现在和我在一起，不过你更愤怒的事情应该是我会很幸福，你没有的我都会有。”
　　说完冉冉打开了门准备出去，可是薛云娜的话再次让她停住了脚步。

　　“程一阳是个好孩子，他更适合你。”

　　冉冉没有回头，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冉冉，我不恨你，你能幸福我会很快乐，可是我希望你能够真的幸福。程一阳也许能给你一片新的天空……”

　　见冉冉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薛云娜继续说道：“你的从前太沉重了，那些事那些人你都应该放掉，冉冉，忘记我们，忘记那些憎恨和不得已你才能轻松，背着太沉重的东西只能往下坠。冉冉，我希望你可以去飞。”

　　去飞？

　　去飞。

　　冉冉没有回答，只是大步的走出了病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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